第75章

  见姜满的神色恢复清明,青黛站起身:“姑娘醒了,我先去告诉阮姑娘。”
  姜满眨动眼睫:“阮朝?”
  青黛同她解释:“那日姑娘中箭重伤,宫里的人送姑娘回来,到夜里三殿下来了一趟,守了姑娘整夜,天亮时才离开。”
  “这几日他也是如此,夜里来守着,天亮又离开,白日就叫阮姑娘前来,留意着姑娘的消息。”
  姜满的伤口发疼,胃也绞着,一阵阵传上来。
  她咬着牙问:“林苑的案子呢?”
  “姑娘是说南越使臣企图行刺陛下的那桩?”青黛回忆了一下,道,“听闻那匹马直袭圣驾是早有预谋,仵作在那匹发狂的马身上查出了南越人特制的毒,制这种毒的草药只南越的皇室中人才有,而驯养进贡马匹的人是南越将军麾下的人,忠于南越,极受将军器重。”
  “陛下下令,扣留南越的使臣在驿馆,将那个驯马的使臣与长平帝姬关押了起来。”
  姜满心下思量。
  郑贵妃的计划里并没有长平帝姬,是有人故意将她带入局中么?
  是洛璟?
  那支想置她于死地的箭也是他么?
  “还有……”
  青黛犹豫着,又道,“还有姑娘同陛下所言的退婚一事……姑娘当真要同三殿下退婚么?”
  姜满跳出思绪,点头:“青黛,你且先同阮朝说,不要到明正司禀报。”
  青黛:“姑娘……”
  姜满抬了抬手:“帮我更衣,我要入宫一趟。”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姜满才经过青黛搀扶着穿过一道宫门,郑贵妃的人便抬着轿辇前来接应。
  姜满被郑贵妃的轿辇接到了昭华宫。
  郑贵妃看着她勉强直起的身形,浅浅瞥一眼她腰腹上的伤处,道:“那另一支箭……”
  姜满接道:“不是娘娘的安排,臣女知道。”
  郑贵妃点一点头。
  姜满又道:“不过臣女想知道,长平帝姬的事,在娘娘的计划中么?”
  郑贵妃笑了,轻哼出声:“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却在另一个人的计划之中,我忙这一遭,怕是要给旁人做嫁衣裳了。”
  姜满想了一下:“那位南越的将军,是南越二皇子的人?”
  郑贵妃沉默着,没有出声。
  姜满了然,道:“娘娘放心,您既愿助臣女脱离这方困局,臣女也不会让您的谋划白费。”
  郑贵妃挑了下眉头:“打定主意了?在林苑时的话还未成定数,若等陛下下了旨,可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姜满掐紧衣袖,颔首:“是,多谢娘娘相助。”
  郑贵妃缓缓起身。
  “放心,我替你问过,姜世子无事。”她走到姜满身侧,拍了下她的肩,轻飘飘地同她交待,“随我来罢,这会儿皇上
  在御书房商议政事,我带你去等,也好快些成事。”
  在行宫林苑,姜满挺身护驾的忠君之举被众朝臣看在眼里,当日又有南越使臣在侧,这些时日过去,早已成了众人皆知的一番佳话。
  而她为护圣驾重伤,濒死之前那样坚决的请求,亦被众人听在耳中。
  有自御书房议政离去的众臣亲眼所见,又有郑贵妃帮扶的婉言相劝,皇上不得不点了头,赐下一道迟来的退婚书。
  圣旨既下,一道殿前宣旨,另一道送去了明正司。
  姜满叩首谢恩。
  回到姜府时,阮朝已离去了。
  府内一片寂静。
  拖着伤到宫里走了一遭,姜满身上乏累,伤口也隐隐作痛,回房后脱下外袍,便径直倒在了帐子里。
  一桩心事放下,她合上眼,身体顿时卸了力。
  这一次熟睡,她没有陷到梦境里。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夕照落下,房中未燃烛火,昏沉一片。
  姜满掀开帘帐,只能望见月光投下的影子,浅浅淡淡,好似转瞬就能被风吹散。
  屏风侧还放着她入宫觐见时所穿的外袍,她看过去,心里竟有一瞬空落。
  她勉力撑起身子,倚在床畔,怔愣了一会儿。
  落在地上的光忽而晃动,若投石入水,荡开一片细碎的光影。
  帘帐拂动,窗子叩开,一道影与夜风一同掠进来,遮住仅存的光亮。
  洛长安步履缓慢,一步一步走近她,最终立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逆着月光,他的表情不大明晰,却叫姜满莫名想起那场走到尽头的梦境。
  于是她看着他,如梦中那般对他说:“你来啦。”
  洛长安目光一动:“你醒了。”
  姜满神色如常,平静地对他笑:“是啊,早就醒了。”
  洛长安盯着她的脸看,问:“为什么?”
  姜满偏了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故意道:“你清楚的,你我的缘分早就该尽了。”
  “我不是问这个。”洛长安却摇摇头,言语间压着冷,“你想解除婚约,为什么去求郑贵妃?”
  姜满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那我该求谁呢?”
  话音落,阴影陡然压下,洛长安俯下身,手指扣在她的肩侧。
  曲起的指节在月下显出青白的颜色,他克制着双手的力气,脱口的字字句句都好似质问:“所以,为了不嫁我,你用自己的命来赌?”
  “你可以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们的婚约,却怎么能不在乎你自己的性命?”
  姜满迎上他的目光。
  “除了这个,我什么筹码都没有。”她言辞冷静,“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自己的命来换,换我兄长的安危,换姜家这一世的平安,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同你没有半分干系。”
  “那我呢?”
  一声问落在耳畔,肩侧的手缓缓松了力,洛长安尽力压着嗓音里的颤,“那我们呢?”
  “我们的过往,也全然同我无关么?”
  姜满笑出声来,眼眶却发酸:“过往?殿下是在说幼时那段仓促相识的过往,还是在说自我来到燕京这一载,你我相互遮瞒、掩饰、欺骗的这段过往?”
  洛长安愣怔一瞬。
  话音很轻,响在耳畔,却好似叩击着他的耳膜。
  洛长安的胸腔顿然发堵,窒闷的感觉几乎将他溺毙。
  遮瞒、掩饰、欺骗。
  是啊,是啊。
  一直以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正如她所言一般。
  目光空茫,他看着自她眼角流下的泪水,下意识抬手,想要替她擦拭。
  姜满一把拂开他的手。
  “洛宁。”她唤着他的名,依旧弯着唇,却没有半分笑意,“我们如今已没有婚约所在,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燕京,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你要一直欺瞒我,直到我们分别么?你真的,不愿同我说一句实话么?”
  她的嗓音偏冷,语调却染着几分恳切,洛长安的睫羽猛然一颤。
  他收回手,轻声道:“你很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姜满得到了他的回答,轻笑出声。
  “是。”她比他要笃定太多,掷地有声地应他,“所以我曾试探过你,问过你许多遍,在栖云寺,在青俦山,在潭州城。”
  “可为什么?”
  “你明明都知道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可你却从不愿问我一句,从不愿承认,从不愿同我坦诚。”
  “为什么?”
  她再控制不住上涌的情绪,连声质问着他,泪流个不停。
  洛长安心头一颤。
  “小满。”他蹲下身,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拭她颊侧的泪水。
  姜满没有再躲,连动作都没有。
  泪水抑制不住地自眼眶滚落,她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指腹流连过她的眉眼,却擦不尽她的眼泪,洛长安捻着指腹的湿润,心间早已乱作一团。
  “我……”
  “我在怕。”许久,他回答她,“我做了太多错事,我怕你会怪我,怕你会厌憎我,因此舍弃我,怕你会……恨我。”
  日久岁长,蝉联往复,他以为他早已得到那个支撑他走下去的答案,可当她如此相问的时,他竟一时分不清,撑着他走到如今的,究竟是对她的执念,还是他心中层叠堆积的怯与悔。
  姜满捉住他的手。
  血和眼泪一起落,腰腹的伤口因她的动作撕裂开来,鲜血洇湿了细布与她身上的轻衫,也洇湿了洛长安的衣袍。
  她倾身,拥住了他。
  洛长安下意识勾起手臂,环在她的周身。
  血腥气铺散开,眼泪打湿他的脖颈,血与泪融成了他们的连结,姜满贴靠着他,收紧手臂。
  他们相拥的那样紧密,姜满清楚地感知到他颈侧脉息的跃动,若潮水一般起伏错落的心跳声中,她听到自己说:“我没有恨你,没有厌憎你,没有怪你。”
  “可是洛宁,你放过我罢。”
  “求你。”
  洛长安的身形顿然僵硬。
  一声声决绝的恳求落在耳畔,痛楚自胸腔弥散,蔓延在涌动的脉息,绞紧他,几乎令他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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