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姜满想问,张张口,却无论如何也问不下去。
明正司中最擅医术的周瓷赶回来见她,几乎已说明了一切。
不会的。
姜满这样同自己说。
她分明已经替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关于上一世的一切,怎么可能还会重演?
不会的。
看出姜满的恍惚,顾嘉沅在后推了一把秦让。
秦让本也怔愣着,经她一推醒来,上前牵过马匹,转向姜满:“我与你一同去瞧瞧。”
春三月,草木已生出绿意,马蹄迅然掠过,卷起一片浮跃的翠色。
风已不再寒凉,可带着些许暖融的风旋绕在周身时,姜满却想起了许久之前。
那是她与洛长安成亲的第二年,她记得那年的春日来得迟些,直到三月末风也格外冷,洛长安携明正司出京去查一起朝臣贪赃的案子,中途明正司的人来府中送信,一道送来了只匣子。
送信人禀报,说是事务棘手,三皇子一时半刻难以回京,赶不上她的生辰,先命他将生辰礼送到府上,请姜满到生辰之日再打开。
姜满觉得惋惜,但听他这样说,信与礼又都已送到,便没报什么期望。
她依照送信人所言,直到生辰之日才打开那方匣子。
里面是一只雕作人形的小木偶。
小木偶的模样与她很像,一看便知是出自洛长安的手,木偶挽起的长发上簪了只雕作梅花的长簪。
正捧在手里瞧着,身后忽而传来一声熟悉的唤。
“小满。”
春风旋绕,吹开府门,拂过在少年淡青色的袍角。
他与春日一同回到她身边,将一只早已刻好的梅花簪戴在她的发间。
宣城不远,快马不休奔波一天一夜,天将亮时,姜满与周瓷几人赶到城郊的一处驿馆。
驿馆隐蔽,周遭守卫严密,院落里,姜满再次见到了陆长平。
不同在燕京时身处险境也能气定神闲,陆长平的面上染着愁,正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等着她。
姜满顾不得跟在身后的周瓷与秦让,更顾不及与陆长平之间礼数,匆匆走近她:“殿下。”
陆长平也不同她讲究这些,起身道:“你来了。”
房中尚有医师在诊治,几人在床侧围得密实,见陆长平与姜满前来,让开一条路。
灯火衰微,床榻上的少年合着眼,面色苍白,半分血色也无。
跟在身后走入的秦让抽了口冷气。
“洛宁。”
姜满扶着床榻坐下去,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洛宁。”
手中是他微弱跳动的脉搏,若黎明时将要流逝于掌心的月色,姜满牵紧他,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嗓音压着颤。
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也是得了明正司的口信才知晓此事,忙带着医师赶来瞧他。”陆长平走到她身畔,“我的医师已为他瞧过,他体内的并非是毒,而是中了一种南越的蛊虫。”
蛊?
姜满猛然回过头。
“别这样惊慌。”陆长平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她道,“你该庆幸是蛊,那位周大人医术高超,及时拿针锁住了他的经脉,这才没有叫毒蔓延得太快。”
陆长平嗓音沉着,言语有叫人安定的力量,姜满跃动不休的心脏平缓了些,稳住声音,问:“殿下可有办法?”
陆长平摇摇头。
姜满目光一凝,本和缓的身骨再次僵硬。
陆长平按着她的肩,话锋又转:“此蛊无解,但医师说,可以试着从他的血脉里剥离出来。”
姜满的眸光再次亮起:“也就是说,还有办法。”
陆长平瞥一眼侯在旁侧的医师:“解释不清楚,你同她说。”
陆长平带来的医师是南越人,是个看上去年岁尚轻的姑娘,医师应声,道:“病人所中的毒蛊太过特殊,触到人皮肉时会融入血脉,初时不觉,至人神志薄弱时发作,想要剥离并非易事。不过……”
见医师视线望来,言语迟疑,姜满道:“大人但说无妨,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付。”
医师颔首,径直道:“我听长平说,姑娘的体内曾中过南越的毒,我想借姑娘的血一试,若姑娘能对此种毒蛊有所抵抗,还请姑娘……以身试蛊,为病人试药。”
“好。”姜满没有半分犹豫,应下她。
“姜满。”
“姑娘。”
秦让与周瓷一同开口。
秦让一贯直接,出言拦她:“生死攸关的大事,你就这样轻易信她?试蛊尝药,你可知,这蛊虫阴毒,若是毒同样渗入你的血脉,你与洛长安都会……难道你要我一日之内,为你们两个人办丧礼么?”
周瓷点头:“确是如此,此法虽可行,却实在凶险。姑娘,殿下昏迷前曾交待,要臣等听你调遣,最要紧的,是要护佑你平安。”
姜满没有回答任何人。
她目光依旧停留在洛长安的面上,轻声开口,言语中竟隐有笑意:“同生共死,也是件好事。”
说罢,转身坐在案前,伸手请南越医师引血。
屋内安静了一息。
银针刺入皮肉,姜满侧首看向陆长平:“明正司护送使团,为何殿下与洛宁
没有……”
“为何我们没在一条路走?”
陆长平接过她的话语,“几日前,你给我送信的那日,他也来过驿馆。”
“你们的手中捏着那位五皇子与我二皇兄的把柄,还有些旁的我虽不知道,但我看得出,牵扯的人简直不计其数。”
姜满沉默了一会儿。
陆长平说的没错。
她与洛长安所知那些,单是别月楼的东西便牵扯到燕京不少朝臣与外族的势力,更别说关于筠山或是太康,与长公主亦或是皇上有关的一切。
那些东西放在暗处尚可,可一旦拿到明处,与这些脏东西有所瓜葛的人便都会咬上来,恨不能将知道秘密的她与洛长安啖肉饮血。
姜满微微垂眼:“所以,这些时日,他一直在……”
陆长平肯定了她的猜测:“他的确很忙,随行使团,护佑使臣安危是他的幌子,借此来遮掩他铲除祸害的行踪才是目的。”
姜满心头发沉。
那夜在府中与洛长安相对时决绝的话语终究起了作用。
他让步她,成全她,退至她望不见的地方,替她拿起刀剑,也替她成为箭靶。
蛊虫引入体内后,姜满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
她在洛长安的床畔坐了许久。
日沉月升,她看着他若熟睡般的面容,好似也体会到,当初她受伤昏迷,那许多个时日里,他守着她时的心绪。
那时他看着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他会像她如今这样害怕么?会像她一样后悔,后悔没有同他多说些话,没有告诉他,她其实不想离开他,她是爱着他的么?
可姜满回想着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她留给他的,竟是那样决绝狠心的话语。
直到叩门声响起,姜满抬起头。
房门打开,两道身影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外。
魏澄与阮朝的衣袍上皆染了污泥与血,刀剑上的血迹还未拭净,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快马返回此地。
见到姜满,魏澄本紧张的表情放松一息,朝她行了个礼:“姑娘,你竟在此,真是太好了。”
姜满朝他二人点头:“你们回来了,可有受伤?”
魏澄道“无妨”,与阮朝一同走到近处。
姜满略过试药一事,同他们简单交代了洛长安的伤势。
魏澄听在耳中,后道:“殿下交代的还有几人未能除尽,属下与阮朝无暇多留,殿下这里,还请姑娘多加照料。”
说罢,二人再次转身离去。
箭伤犹在,傍晚时候,侍从前来送药,姜满没有离开。
知晓他二人并未成亲,连婚约也无,换药的侍从有些许尴尬,却只得在她的注视下解开洛长安的衣衫,解下绑在他身前的细布。
伤势不算重,救治及时的缘故,血已全然止住了,只在锁骨偏左留下道狰狞的血痕。
姜满同样受过箭伤,见了他的伤口便安心下来,帮着侍从一同为他换药。
药粉洒在伤口,才要缠上细布,姜满的动作却一顿。
伤疤?
洛长安的心口处,纵横交错着数道伤疤。
那些伤疤大多看起来是匕首所留,其中含混着箭伤与略长的刀伤,伤口都很深的缘故,即便是看起来已过了许久的颜色,依旧能看得清楚,道道攀爬在他的心口。
姜满不记得洛长安的身上有这样多的疤痕。
他的心口处分明不该有这几道疤痕。
况且这许多刀刺进去,又这样深,他早该因此而丧命。
细布重新缠绕规整,姜满伸手替他合拢衣襟。
一截红线却自衣襟垂落下来。
勾扯之间,一件物什落在锦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