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姜满垂首,怔愣了一下。
那是……
是枚长命锁。
是那枚她亲手选过,穿好珠玉,编好绳结的长命锁。
玉锁裂痕斑驳,交错的痕迹中还沁着红,像是渗入其中,擦拭不净的血。
姜满拾起长命锁,指节僵冷。
埋入蛊虫的手腕忽而刺痛,寸寸钻入血肉,蔓延着涌向四肢百骸。
身子猛然一轻,视线被刺眼的红遮盖,恍惚间,她好似看见一片血色的衣摆翻飞,在风里飘飘摇摇。
在梦中游走过太久,姜满立时辨出,那是她做过数个梦境中的一个。
白日,北地途中,横七竖八的尸身散落在侧,是她被挟持,撞在刺客的刀刃,嘱托洛长安看顾姜家,快些离去的树林。
可洛长安应了她,却没有离去,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他捧着她气息散尽的尸身,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姜满心尖一颤。
金乌西坠,月色皎白,照映着满地凋零的梨花,春时,梨花落尽,雪一样,纷扬拂过一方碑石。
墓碑被擦拭得很干净,上面刻着她的名姓。
及地的衣摆扫开一片落花,青年仍穿着身孝服一般的素色衣袍,拨至两侧的花瓣绵延出他来时的路,他停在她的墓碑前,屈起双膝,缓缓跪下来。
他的手中攥着一只还未雕琢成长命锁的白玉,与一柄匕首。
姜满猜到他要做什么。
可她坐在墓碑上,好似旁观的看客,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她看着洛长安将白玉收在心口,手腕微抬,再次将匕首刺入心脏。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渗入衣衫,染红了满地的月色。
月移西楼,光影生变。
姜满的心口阵阵刺痛,血液涌动着,呼啸自胸腔穿过。
一次又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洛长安死于当胸的箭矢,又或是贯穿在心口的刀伤,更多的,是他面色平静地抽出匕首,又稳又准地,将刀刃送入自己的心脏。
够了……
够了。
刀刃抽出,再次带出淋漓的血,溅在她的眼尾,灼烧出真切的痛楚。
嗡鸣穿耳,死一样的寂静后,耳畔传来嘈杂声响。
“姜姑娘,姜姑娘?”
“姜满?”
“看来是蛊毒发作了,快去请周大人来。”
“哑门……合谷……周大人,还请您助我施针……”
姜满不知在混沌中挣扎了多久,直到身上的痛楚退去,她睁开眼,入目是刺在手上与身前的银针。
梦中的一切都已谢幕,可她合上眼,却如何也止不住夺眶的泪水,如何也挥散不去脑海中一遍遍复现的情景。
直至今时,她彻底清楚了她所梦到的,那些往复轮回的幻境究竟是什么。
她错了。
从始至终都是错的。
那不是对他们前路的预知。
而是洛长安一次又一次走过的,他们的过往。
第62章
“姑娘,姑娘醒了!”
“姜姑娘醒了!”
讶然的惊呼响起,脚步声分迭,周瓷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她的床畔。
她惯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染满担忧,唤了她一声:“姑娘。”
姜满的颈侧埋着根细长的针,一时说不出话,只动一动唇齿,同她做了个口型——‘洛……’
周瓷立时看懂她要说的,为她取出银针,边道:“姑娘放心,殿下虽还昏迷着,但眼下已没有大碍了。这三日多亏有长平殿下与秦世子相助,她们跟着熬了许久,眼下天色已晚,便先去歇息了。”
颈侧的闷胀感消失,姜满张张口,试着发出半个音节来。
她的嗓音有些哑:“多谢你,周瓷,一年前在京郊,也多亏了你。”
周瓷微有讶然,眉目中流露出柔和的神色:“原来姑娘已经知道了。”
姜满点点头,抬起手,示意周瓷扶她起身。
才坐起身,玉锁自袖口掉落出来。
白玉始终贴在她的身边,已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红线缠绕在手腕,她提起那枚长命锁,收在衣袖里。
洛长安的屋子外围着一圈守卫,里面亮着盏小灯。
灯火微弱,姜满推门进去时,光影晃了晃。
屋子里留了两个看顾的侍从,见姜满走进来,识趣地退了出去。
周瓷也退至屋外,关合了房门。
屋内寂静,姜满在床畔坐下来。
她看着洛长安依旧苍白的脸,伸手抚了抚他的
眉眼,脑中的念头纷繁。
指尖流连着下落,捻过他的衣襟,勾起他衣上的系带。
于是,衰微的烛火下,整齐包扎好的细布旁,姜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纵横在洛长安身前的,用匕首亦或是刀箭刻下的,十六道伤疤。
空旷寂静的屋室里,她听到自己轻颤着的呼吸与杂乱的心跳。
伤疤有些已化作深而刺眼的痕迹,新添的尚微微凸起,她触上去,心口也泛起痛,好似有刀刃割破指腹,尖锐的疼便也化作匕首,沿着脉搏插入心脏。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眼眶被疼痛蒸得湿热,一只冰凉的手忽而握上她的。
“小满。”
很轻的一声唤,风一样掠过耳畔,还给她一瞬清明。
姜满指节一顿,眨了眨眼。
泪珠滚落,一片还未消散的光怪陆离里,她望进洛长安的眼睛。
“洛宁。”名字自口中说出时带着些许滞涩,她又开始流泪,压着哭腔,“你真是个混账。”
洛长安攥着她的手不肯放,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来。
姜满靠他近些,垂下头。
“你都看到了,你……都知道了?”他捧住她的脸,在她的表情中猜出了八九分,于是轻轻叹息,擦拭她的眼泪。
“不疼的。”
“不要哭。”
泛着凉的指腹蹭过眼角,姜满却再压抑不住心中的酸胀,伏在他的肩头,崩溃大哭。
洛长安没有继续劝她。
他抚上她的发,顺着她的脊背一下下地安抚着她。
姜满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好似一切都是挥笔而就的命运,她看着洛长安一次又一次地走入那方泥淖,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其中,企图寻找到那条唯一可以顺行的路,看着他企图用自己填没山海,却兜转其间,永远找不到尽头。
“为什么……”姜满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轻轻开口,“你瞧我,吃过一次苦头就要远远避开,可是你呢……”
束缚着指尖的力微微收紧,姜满勾一勾手指,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撑身坐起,退后些,与洛长安拉开一段距离。
指腹重新点在他的心口,她抚过道道刻入其中的伤疤,道:“我一次次在梦境里遇见你,在燕京,在北地,我本以为我梦到了你我将要历经的一切,我试图避开,试图不再重蹈覆辙,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那些都是你用死亡换来的过往。”
她说着,那块裂痕斑驳的长命锁自袖口滑落到掌心,硌在她的掌骨,嵌出一道透着血的痕迹。
梦境里的场景交替闪过脑海,姜满攥紧长命锁,面上血色尽失,近乎惨白。
白玉在灯烛下发出莹润的光,姜满摊开掌心,将它递到洛长安的眼前。
“你为了这条尽头几乎一成不变的路,一次次重现我们的过往,重复这样的……残忍又可悲的景象。”
“十七次。”她说,“洛宁,你好残忍,你第十七次跳进这个漩涡时,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的眼眶泛着红,嗓音很轻,却压得洛长安喘不过气来。
屋室静默一瞬。
“小满。”
许久,床畔再次传来一声低低的唤。
编织好的红线像是缠绕在腕间的血管,流淌,滑落,洛长安沿着绳结轻抚,重新牵住她的手。
“我曾试过的。”
“在一次又一次看着你离开的时候,我曾试过的。”
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去,又是因为什么离去。
路途中被劫持后撞向刀刃,在北地以自己的命换城中百姓的命,又或是如她初来燕京时,在京郊的树林中,只因他迟了一步,一支染着毒的长箭就横空而过,贯穿了她的胸腔。
“我很怕,我总是会回到燕京,也总是会怕,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要再次面对你的死亡,面对一个难以预知的前路。”
“那时我想,如果我们不要相遇,如果……我们从不曾相遇过,会不会,你的命运其实不是这样的?会不会其实你过得这样辛苦,是因为遇见了我?是因为我执着于过往的仇怨,因为我这一路上所造的冤孽太多?”
“可不该是这样的,我所造下的孽,不该要你代我受过。”
他的手与她的交叠在一起,触到她掌心里的长命锁,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