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兽 第6节
医生是我自己潜伏在病友群里,看到别人推荐找到的,我不敢托自己的关系找名医,尽管我知道医生有职业操守,但我的职业习惯是“不禅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我不让医生知道我的身份,也就避免了我的秘密在交际圈泄露的风险。
医生不仅为我治疗失眠,还是我的心理医生,毕竟心理问题是失眠的一大病因。
我把自己窝在那把很舒服的沙发椅里,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多了两个新的问题,一个是我性功能障碍了,一个是我开始梦游了。”
第八章
我和医生聊了两个小时,又做了些检查。
医生的诊断与我自己的想法差不多,梦游是很难确定病因的,我治疗失眠的苯二氮类镇静药物和抗抑郁药物本身都对梦游症有治疗效果,目前只是初次发现这种现象,未必是常态,正常健康的人也有梦游的可能,所以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而我的勃起障碍跟药物有一定关系,毕竟镇静类药物会降低神经系统的兴奋,但主要原因还是长期失眠造成的内分泌紊乱和精神压力,医生安慰我,睡眠症好转之后性功能也会有所恢复的。
我对此持悲观的态度,但我也没有过多的担心,因为现在最让我痛苦的是睡不好觉,相较之下,能不能硬还算个屁呢。
看完医生之后的那几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睡得还可以,既不需要辗转到深夜,也没有做噩梦。只有一天起床之后,我发现我搬过去堵门的床尾凳被挪开了,门也只是虚掩着,在跟妻子确认后,我并没有做什么能惊动她的事,但显然我的梦游并非是偶发事件。
趁着精力尚可,我处理了很多工作,还因为一个实习律师材料写得太烂而发了一顿脾气。
忙了几天,我突然发现,女友最近过于安静了。平时她是从早到晚要给我发微信,可最近的几条信息,都是半夜发的,虽然她以前也喜欢熬夜,但这样的交流频率是从前没有过的。这实在反常,她到底在酝酿什么,难道是打算拖着?
我给她打了个电话,但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这个时间,也许是在练舞,练舞的时候是不准带手机的。
下午还有事情忙,我转头就把她忘了,直到晚上应酬完回到家,才想起看看手机,发现她还是没有回我,于是又打了两通电话,依然是没人接,微信对话框也暂停在我的询问上。
我心中愈发感到蹊跷,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偷偷跑回老家了,我决定明天去找她。
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餐,回卧室换好衣服,顺便拿我公司一个账户的密码器。这个密码器是授权用的,另外一个经办用的在财务手里,只有通过我这个密码器的授权,钱才能从账户里转出去。每个月的15号是发工资的日子,这一天我都会把密码器带去事务所,统一处理,其他账户的支出由另外的合伙人管理,大概只有我天生疑心病重,非要把它放在自己家的保险柜里。
我打开保险柜,却诧然看到一样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一个粉红色的硅胶制品。
这东西让我十分眼熟,当我伸手摸到它的瞬间,我通过熟悉的触感确定了它是什么东西,以及它属于谁。
这是女友的手机,套着一个幼稚的手机壳。
轻飘飘的东西,我的手却抖了起来。
我轻触屏幕,屏幕立刻亮起,手机被解除了密码,直接进入了系统界面。我又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她有许多未读信息的微信。
排在前面的联系人有她的父母、老师、同学、朋友,当然还有我。我点开自己的对话框,按下语音键,松手,发送,那条没有声音的语音信息实时出现在了我的手机里。
我的脑内像是被按了大摆钟,咣咣作响的同时晃得我眼前都花了,巨大的恐惧如阴影中伸出来的手,一把攫住了我的咽喉,残忍的是它既不放手,也不收紧,还余我一丝喘息的能力,耐心品尝着我的挣扎和煎熬。
我抓握着手机,夺门而出。妻子惊呼一声,与我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
司机正在车里看手机,我跑过去猛敲了两下他的车窗,示意他下车。
司机吓了一跳,连忙下车,以为是自己没能下来给我开车门,犯错了,刚要道歉,就被我拽到一边:“我用车,今天你休息吧。”我关上车门,想了想又降下车窗,“老万,我老婆要是问起来,一切如常。”
“明白,明白。”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女友的公寓。半小时的车程,足够我冷静下来了,但是输入密码的时候还是错了两次。
在几个红灯的间隙,我翻了女友这几天的全部信息往来,对象虽然是不同的人,但对话的用意都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上课或不回信息,且所有的信息都是半夜发的。
她对老师请假,对同学说家里有事,对朋友说心情不好想自己消化几天,对父母说要准备一个比赛最近特别忙,甚至为了增加可信度,她给父母还发了几条语音,语音的内容都很简单且短,底噪偏高还有奇怪的回声,仔细分辨,就能猜出是她将从前发给别人的语音转录来的,这种粗陋的手段只能骗骗对电子产品非常不熟悉的人。
这一切的目的,似乎都是为了掩盖一件事。一件我不敢想的事。
如果她仅仅只是想躲起来,也可以解释这些信息,但解释不了她的手机为什么会在我卧室的保险柜里。
她的手机,在我的保险柜里,它是怎么、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保险柜的?这几天回信息的人又是谁?!
任何一个问题深究下去,都足够将我的情绪推向崩溃。
但我现在必须鼓起勇气推开眼前这扇门。
“涟涟?”我叫她的名字,叫了好几声,没有回应。
我一眼扫过客厅,没看出什么异样,便想去看看她的行李箱还在不在,却在靠近卧室时,鼻息嗅到了一股腐臭味,是那种肉类暴露在常温环境下变质后散发出来的恶臭。
我的神经猛然绷紧,头皮也跟着炸了开来。
从我站的位置走到卧室,一共走了十四步,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一生中再没有哪条路,走得如此恐惧与艰辛,因为我知道,我或许是在走向我从这一刻开始失控的命运。
短短十四步,我用这颗称得上聪明的大脑,在竭力寻找一个可能,一个与所有证据指向的那个可能背道而驰的可能,一个我能够全身而退的可能。但是随着我的靠近,随着腐臭味愈发浓郁,随着这气味的来源被我锁定为眼前的衣柜,我的大脑穷尽计算,也再找不到一个可供我逃避的可能。
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的,它岂止是一扇柜门,它是我的命运之门,是恐惧与噩梦的具象体,是光明与黑暗的界碑,是欲望与罪恶的潘多拉魔盒。
是否打开它,是我介于人上人和阶下囚的薛定谔的量子叠加态。
但我只能打开它。
我打开了它。
恶臭如泄洪般扑了出来,那种臭是腥馊的、湿黏的、稠密的,闻到的那一刻只让人痛恨嗅觉器官的存在,要虹吸一般承担所有的恐怖袭击。
没有侥幸也没有“可能”,我的信念在看到女友尸体的那一刻崩塌了,我打开了一扇门,许多扇门就在我眼前活生生地关闭了。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她。
她活着的时候青春靓丽,任何人见了都会欣赏她的美,她死后全身青黑、浮肿、溃烂、恶臭,脖子上有明显的紫红勒痕,肚子被一横一竖两道长长的刀痕剖开,脏器乱七八糟的,像是被挑拣了一遍又草草塞了回去。
我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这一刻我甚至希望恐惧可以杀了我,这样我就不用面对往后的所有痛苦。
我不怕死人,也不怕鬼,或许只要给我一个足够充分的动机,我甚至不怕杀人,我怕的是我在梦游中掐死了枕边人,清理所有的痕迹并将她的尸体藏在床边的衣柜里,做好早餐还不忘提醒我记得吃,拿着她的手机带回家锁在保险柜,半夜发信息向所有人伪造她还活着的假象。
而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不,这不是梦游,没有人在梦游时能有如此强悍的行动力和清晰的逻辑思维能力!
在我入睡以后,有“人”在我的身体里醒来。
第九章
我用发软的两条腿走回客厅,找了一瓶酒,但打开瓶盖后,又放了回去,我想到我要自己开车离开,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用,小区有监控。
作为警校毕业生,作为律师,哪怕作为一个只是看过几部犯罪剧的普通人,对办案流程和刑侦技术稍微有点了解,就知道警察只要发现了这具尸体,马上就能锁定我这个重大嫌疑人,再调查一下我们之间的通讯、金钱往来、现场,以及案发时我就在这里,动机和证据链就都完整了,我百口莫辩。谁会相信一个人在“梦游”中杀人?
就算警察只是发现她失踪了,也会很快查到我身上,这件事我怎么都撇不清关系。
一想到自己会变成刑事罪犯,而且是死刑,绝望就压得我快要窒息。
我又回到了卧室,看着还窝在衣柜里的恶臭尸身,心底不再有愧疚,只剩下憎恶,她也好,弟弟也好,活着给我找麻烦,死了也要给我找麻烦,我该怎么办才能全身而退!
我缓步走到衣柜前,嗅觉官能被迫适应了这可怕的腐臭味,我仔细端详起她。
她脖子上的勒痕已经发黑,随着皮肉的腐烂有组织液渗出,干涸后黏连在一起,像是某种神秘的宗教图腾,她下腹处的十字型开口更令人毛骨悚然,内脏似被淘了一遍,要在她肚子里翻找什么。
我大学时候学的东西确实忘了不少,但基本的知识还在。稍微检查破口,我确定了落刀的位置正在她的子宫,然后向上划到了大约胰腺的位置,横的开口也在肚脐下方,夜晚的“我”显然就是冲着她子宫里的东西去的。
孕七八周的胎儿也就一颗花生大小,但是体节已经分化,能够看出头和躯干了,如果一定要找,或许能找到,那么,“我”找到了吗,“我”将她开肠破肚,就是为了取出那个胎儿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我”害怕这个胎儿是那个寄生胎的转世再转世?难道,“我”已经对那个迷信畏惧到这个程度,不惜杀人剖尸?!
我去厨房找到一个洗碗手套,将手伸进了她肚子的烂肉里。她的脏器软烂得像豆腐,一碰就掉,一挖就是洞,隔着手套也能清晰感觉到那稠密的触感,和组织液带来的湿黏感,加之搅动腐肉散发出来的更加浓郁的臭味,我的胃里开始翻涌。我用另一只手捏住鼻子,强迫自己翻开她的子宫,但随着尸体腐烂,脂肪自溶,这些曾经有弹性的脏器如今只能算得上是肉糜,几乎不成型,我也不是法医,已经看不出什么东西了。
我再也忍不住,转身跪在地上,“哇”地一下吐了出来。我把早餐、隔夜饭都吐了干净,甚至吐出了黄胆汁,我吐到汗如雨下、浑身虚脱,倒在了地上,任脸上、身上沾着恶心的秽物,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我慢慢转过脸,是女友被调了静音的手机,此时有电话进来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颤抖地拿起她的手机,来电显示是她父亲。
我不敢接,也不敢挂,就那么捧着它,像捧着个正在倒数的手雷。
电话平息了,又再次响起,连打了三次,对面才作罢。
我坐靠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机,看着她狰狞的尸体,静默许久后,我似乎也“看”到了此时那个恐惧的、窝囊的、绝望的自己,我将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从泥潭中拔了出来。
我不能就这么认了,我奋斗了半辈子,出卖健康和灵魂,才挣来了这些身家和地位,我还没享受够,不能栽在这儿。
她失踪的事早晚会被发现,但只要拖得久一点,警察再找不到尸体,就算查到我有嫌疑也无法给我定罪。我现在要做三件事,第一,尽量掩盖她已经死亡的事实,拖得越久越好,第二,把尸体处理掉,第三,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嫌疑。
我的大脑飞速思考着,大学时拿到的多门刑侦专业课高分,和多年职业生涯赋予我对法条的熟知,让我很快就理清了现状,想出了对策,一套完整的计划在脑海里成型了。
我在厨房里找到一次性桌布,将女友的尸体层层裹起来,塞进了她的行李箱,还好现在是秋天,若是高温的盛夏,这屋里的味道早已经把邻居或物业召来了。我又把衣柜里沾了血黏了肉的衣物都收拾起来,装进垃圾袋。
我印象中她有一个像光剑一样的道具灯,是用来拍照的时候补光的,能变幻好几种颜色,我在客厅找到了它,调出紫光模式,然后将卧室的遮光窗帘完全合拢,门关闭,在一片黑暗中,用紫光扫过衣柜,照出了大量土棕色的血迹。血迹还没有清理,大部分肉眼可见,而有些喷溅的太轻微,只有在紫光灯下才能看到,我需要知道大概的喷溅范围,不能有遗漏,一会儿用消毒水清洗过后,紫光就照不出来了。
我换了身衣服,带上手套,用漂白剂大范围的擦拭血迹,忙完这些,已经是下午。
擦完卧室,我想去测一测客厅和厨房,但这两个地方做不到完全黑暗,只能等天黑。于是我换回来时穿的衣服,仔细列了一张购物单,带上墨镜,出了门。
我先去了物业办公室,说我有个快递没收到,快递员跟我扯皮,我要查监控。
安全部门对小区的监控保留时间要求是一个月,但很少有物业能做到,因为硬盘太贵。
果然,这个小区的监控只保留两周,也就是说,如果我能保证女友在两周内不引起警方的调查,警方就不能掌握我出入过这里的证据。
得到答案后,我开车离开,按照我的购物清单去买东西,遮挡住脸,只拿现金交易。
返回女友家,我拿出从农药化肥店买的edta二钠,将我用漂白剂清理过的地方再清洗一遍。家用消毒水里的次氯酸钠只能破坏dna和血清蛋白,暂时躲过紫光或者鲁米诺试剂,但是等它几天时间风干了,干扰消失了,还是能测出血迹,这时候要用edta二钠螯合掉铁离子,再拿清水冲洗,就能彻底抹除这里曾经有过大量人血的痕迹。
仅仅是清洗完卧室,已经是半夜,我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
我吃了几块饼干果腹,休息片刻,就继续干活儿。我拿着紫光灯从卧室往外走,很快就找到了血液的痕迹——在地上。血迹串连成一条通往厨房的动线,我顺着它的引导走到厨房,在紫光灯的照射下,那些被“我”清理过的痕迹显出四处分布的幽森的光斑,冰箱、流理台、灶台、橱柜、垃圾桶,一丛丛,一簇簇,一点点,犹如飘摇的鬼火……
我仿佛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拿着滴血的刀,从卧室出来,穿过客厅走到厨房,将什么东西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冰箱里拿出速冻烧麦,从橱柜里拿出蒸笼和盘子,经过流理台,放上炉灶,为我准备醒来后的早餐。炉灶上逐渐升腾起蒸汽,而衣柜里那个年轻女孩刚刚被剖开的腹腔,也还在散发着生命最后的余温。
我身体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我拿着紫光灯,走到了垃圾桶前,踩下了盖板。
里面是一些常规的垃圾,和凶器——一把厨房用的尖刀。我捡起刀,发现刀下面还有一样东西,一只手套,是我用来掏过女友脏器的那副手套的另外半只。
手套上全是血,但不是抓握过刀具的血液分布,而是深入过脏器,经过翻搅、摸索、挑拣过后留下的正反两面满满的血——这只手套跟我戴的那只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只是我的那只在一堆腐肉中什么都没找到,那它呢?它是否找到了那个寄生胎?如果它找到了,已经成型的胎儿又去了哪儿?
我把整个垃圾桶都倒出来,一眼尽收的那点垃圾我反复翻了四五遍,在确定没有之后,我又疯了一样将全屋所有地方翻找了几遍,却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当我决定抛尸,让所有人永远都找不到她的时候,她尸体的一部分却被黑夜的“我”藏了起来,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地方,那东西带着她和我的dna,一旦出现,就拥有着可以让一切崩坏的力量!
我怒急攻心,狠狠捶了几下大理石台面,喉咙里发出压抑地低吼。
“我”会把那东西藏在哪儿?如果它不在这个公寓里,那就是被“我”带走了,“我”把手机锁在保险柜里,是为了晚上能够用它回复亲友,可那东西有什么用,女友人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一个胚胎?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平静下来,然后平静地将厨房的血迹也处理完,用紫光灯照射整个公寓,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在夜色的遮掩下,将装有女友尸体的行李箱和收拾出来带有证据的垃圾,用桌布做了隔离处理后,都搬到了我的车上。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