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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生兽 第7节

  妻子早已经习惯了我彻夜不归,从不过问,但我半夜回来却是比较少见的。我一路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换下衣物和鞋,回卧室洗澡。我本应该在女友家洗,但为了抹除我在那个公寓里的痕迹,我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一并处理掉了。
  我身上漂白剂的味道实在刺鼻,甚至将我从女友身上沾惹来的尸臭味都给掩盖了,我倒了半瓶沐浴露,用浴球使劲刷过全身的皮肤,将完好的皮肉搓得通红,却仍觉得有什么脏东西附着在身上,无论怎么也洗不去。
  因为有一个完全不受我控制的人格,藏在意识里,藏在灵魂里,藏在梦里。
  这个澡我足足洗了一个钟头,这一天的体力消耗太大了,我疲倦到大脑发晕,双腿直打颤。医生一直建议我多多运动,促进睡眠,但我工作太忙,应酬太多,很难抽出时间,现在我感觉自己倒头就能睡,看来医生说的很对。
  不借助药物和酒就能入眠,明明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我此时却不敢睡觉。
  如果我睡着了,“我”会做什么?
  曾经令我最渴望的睡眠,此时却让我避之不及。
  洗完澡,我不敢沾床,就在卧室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我”会把那个胚胎藏在哪儿?更让我不安的是,“我”为什么要把那东西取走?
  很快地,我想到了家里的冰箱。
  我轻脚走到厨房,将冷冻柜打开,一层一层地找,冰箱里堆满了各种肉类、速冻食品和女儿的冰淇淋,我不得不将每一层前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就连角落里裹满白霜的不明物体也要仔细看看。
  突然,眼前一片大亮,我本能地捂住了无法适应光线的眼睛。
  只听妻子在身后轻颤着叫了一句:“老公?”
  我放下手,见妻子双臂环胸,戒备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她的脚甚至又往后踩了一步,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我看了看满地的冻肉,如梦初醒一般:“我、我饿了,找点吃的。”
  妻子的表情狐疑又紧张:“你现在……醒着吗。”这一地狼藉让我的借口显得牵强。
  “我醒着,没梦游。”我几乎是抢着回道。
  妻子捂着胸口,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半夜就听着家里有动静……你又睡不着?”
  “嗯。”我站了起来,其实疲乏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精神却还在抗拒入睡。
  “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妻子将我翻出来的东西一样样往冰箱里归位,当她一手拿着速冻馄饨,一手拿着速冻烧麦刚要张嘴问我时,我心里顿时惶恐:“不要烧麦。”
  馄饨很快就煮好了,我坐在椅子里,看着妻子将它端到我面前,再轻轻放下一双筷子一个勺。
  这碗馄饨打了个蛋花做汤底,金黄的丝绒和白嫩的面圆温情地融合,热腾腾地飘散出香气,从三鲜馅儿里煮出来的油星均匀铺散,在灯光的照射下点点生辉。我还没吃,胃里却觉得暖融融的。
  妻子坐在我对面,浅蹙着眉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遇到事儿了,大事儿,我从未这么庆幸妻子在我身边,在我正历经人生的至暗时刻,屋子里有一个家人,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也第一次后悔和女友的关系,如果我没有让自己的生活越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低头吃着馄饨,却忍不住回想我和妻子二十年婚姻,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其实深浅不一的矛盾从我们结婚前就存在了,比如我的自卑与自傲,原生家庭的拖累,她父亲对我的鄙夷和不认可,在我们的境遇和实力反转之后我心态的剧变。
  这些矛盾都在老丈人因病退休,妻子生下女儿就无法再怀孕后逐渐凸显,有那么几年,我们争吵不断。
  不过,夫妻本就是利益绑定、荣辱与共的,在家庭、子女、财产的裹挟下必须尽力向现实归拢,向矛盾妥协,维系家庭的正常生产经营,某种意义上讲,夫妻,尤其是有孩子的原配夫妻,从领证的那一刻起,就是一种共生关系,后代就是他们无法分割的固定资产。所以即便我对妻子已经没有感情,却从未想过分开,妻子年轻时也有过心气儿,但这些年也意识到了共生关系的存在,变得平和,家里也就越来越和谐。
  我现在想把整个人蜷缩回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家。
  我低声说了句“谢谢”。
  妻子愣了一下,显得很是无措。
  我放下筷子,握住了她的手:“我太累了,还好有你操持家里,你也辛苦了。”
  妻子的嘴唇嚅动着,眼圈渐渐有些泛红,她慢慢回握住我的手:“这也是我的家,应该的。”
  我们握着彼此的手,似乎找回了一些当年热恋时的悸动。我置身于一手打拼来的豪宅,看着眼前温润贤惠的妻子,想到我们漂亮优秀的女儿,暗暗在心中发誓,绝不让这个家坍塌,绝不让一个外人毁了我,这一难关我一定会度过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二天司机来找我,我谎称车撞到了,送去了4s店,其实是我昨天处理了尸体和垃圾,还没来得及清洗后备箱,这几天只能先开妻子的车。
  妻子的车从颜色到内饰都太女性化了,车里还有一些女儿的东西,空间也比较小,我坐着不太舒服。尤其是在昨天忙了一个白天又一夜没合眼之后,我很想在车上补个觉,但脊椎没有好的支撑,也睡不着。
  司机见我在后座不停变换坐姿,说道:“陈博士,要不要跟王律师借一下车?他全家度假去了,下个月才回来呢。”
  “不用麻烦了,几天就修好了。”
  “好的。”
  “对了,提醒你一件事。”
  “您说。”
  “我和那女的早断了,以前以后都没关系。”
  “明白,您根本不认识她。”
  我满意地点点头。我这个司机有些滑头,有些势利,但车开得好,会看眼色会说话,跟了我这些年,已是我的心腹,我有把握,就算警察问到他头上,他都会装傻,倒不是因为忠诚,而是我给钱多。
  我在我的办公室里补了觉,在我找到解决那个“我”的办法之前,我可能每天都要在公共场合睡觉,避免晚上独处,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稍微安全些,至少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应该是无法乱来的吧。
  我找了很多资料,还买了一些书,想要研究双重人格。我不敢去看心理医生,害怕在治疗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法律有规定,医生虽然有责任保护病人的隐私,但是如果发现刑事案件的痕迹是必须报警的,这是我不能承担的风险。
  但是我越研究、越失望。双重人格这种心理疾病,整个医学界都没有统一的治疗方案,治愈的可能性很低,有时候那个人格只是沉睡了,未必是根除,永远像个定时炸弹一样存在于我的意识里,即便有可能痊愈,也不是我自己能完成的。必须由专业的精神医生进行心理治疗和干预,要了解病因病史,要了解我,还要了解另外一个“我”,总之,需要提取记忆,需要催眠,还需要配合药物甚至是仪器,这其中任何一项我都做不到。
  就算我现在掩盖了女友的死,暂时躲过了法律的制裁,我怎么保证这个人格不会再做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难道我再也不能正常的睡觉,难道我余生都要活在这种极端的恐惧中?!
  思来想去,目前唯一还可能自救的办法,就是出国治疗。不,考虑到语言环境和距离,不需要出国,我应该去香港或者台湾,再考虑到引渡法,香港也排除了,一旦女友的死查到了我,只有在台湾我不会被抓回来。现在最坏的情况,只有跑了。
  有了这个想法,我很果断地决定转移一部分资产去台湾,固定资产不好处理,且会引人注意,大额资金出境也会被监管,所以短时间内,我最多只能带走几百万。但这也够了,我一是为了治病,二是为了留后路,如果运气足够好,女友的死石沉大海,查不到我头上,我还可以回来。
  打定主意后,我开始做一系列的准备。这或许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但我绝不会让一个看不见的“人”,摆弄我的命运。
  第十一章
  我花了两个晚上,才把我的车清理好,其实当时抛尸的时候,我已经用一次性桌布把那个装尸体的行李箱缠得滴水不漏,用紫光灯照了好几遍,也没有渗血,我洗了四遍,哪怕清洁液的味道直呛鼻子,我依然觉得整个车都是那股挥之不去的尸臭味。
  或许是我神经质了,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换车,往后每一天坐在这辆车里,想着后备厢曾经装过我亲手杀死的人的腐烂的尸体,都令我毛骨悚然。
  但现在把它卖掉不是个好时机,容易引起怀疑,怎么也要等风头过了。然而我也不想再坐妻子的车,我每天都盼着坐车的那点时间补个觉,可她的车空间小,香味过重,放着一堆女儿的玩偶,我坐着难受,况且她要接孩子,没车也不方便,我让司机调了公司的行政车,暂时给我代步。
  女友的手机我也一并处理掉了,在彻底销毁前,我拟她的语气给她父母发了微信,说自己下周回家,这段时间非常忙,暂时不联系,一切等回家后向他们解释,并且转了些钱。我知道她父母早晚会发现女儿失踪了,一旦调查起来,也早晚会查到我头上,我能争取的就是“晚”,越晚查到越好,越晚找到尸体越好,越晚,就越难取证,没有足够的证据,就算我有嫌疑有动机,也极难定罪。最好的结果是警察一辈子都找不到她的尸体,让案子变成悬案。
  我也向事务所请了病假,这段时间谁都看出我状态不好,但作为合伙人,我不可能完全放下工作,只是减少坐班。现在我真正要忙的,是想办法把钱转去台湾,一旦我判断出形势危急,离开是最后的退路。
  正当我和一个懂行的朋友商量怎么将大额资金弄出去时,母亲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我看到来电显示便开始烦躁。不知母亲是不是真的心有所感,这段时间她不时打电话来催促我去找弟弟,我越是拖延她越是着急,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极致,怕面对她会控制不住情绪,根本不敢去见她,最后我心生一计,说让妻子带着孙女去看她,这才又一次搪塞了过去,我也好趁着妻子不在,处理一些共同财产。
  晚些时候,我给朋友打电话,想询问案件的进展,但朋友没有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回了个信息:开会。
  自上次不欢而散,这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联络,我也知道案子肯定是阻塞着,不然我早接到消息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死的,我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绝处逢生。
  妻子听到我的要求后,脸色沉了下来,明显不情愿。她们的婆媳关系一直不好,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干部子女和一个农村来的文盲老太太,岂能相融,何况母亲过度偏心弟弟,又对她不能生儿子满口埋怨,早年她爸还是厅长的时候,母亲收敛着,现在家里家外都靠我,她在母亲那里没少受气。
  但妻子这些年温驯许多,不情愿也没有拒绝,只是担心地说:“妈那里有点远,我和女儿可能要留一晚过夜,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吧。”
  妻子担忧的显然是我梦游症的问题,我说道:“没问题,我会把门都反锁的,这几天我应该没发作。”
  “你那是没发作,还是不敢睡觉啊。”妻子叹了口气,“老万说你都在车上睡,在办公室睡。”
  我苦笑:“你们不在我反而安心一点,至少不会吓到你们,希望医生开的药有用吧。明天让老万送你们去,你跟他说一声。”
  “不用了。”妻子道,“我自己开车就行。”
  “四五个小时呢,养司机就是要用的。给妈多买点东西,安抚她一下。”我顿了顿,盯着妻子的眼睛,“千万别说漏嘴了。”
  妻子走后,我翻出她的护照,扫描给了代理人,代理人会帮我们做一些假的投资,夫妻两个人可以带出去更多钱,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我只能向她坦白,看在孩子和财产的份儿上,她应该会帮我。
  我在梳理财产的时候,猛然想起一件事,女友曾提过,每月十号,也就是下周一,是她交房租的日子,我送她礼物和给她钱从不留可追溯的痕迹,都是现金,女友还颇为感动,觉得我在保护她,其实我是保护自己,作为一个律师,我岂能留下对自己不利的婚外情证据。房子是她自己找的,房租也是她自己交的,迟个几天交租问题不大,但时间久了房东不可能不催。
  百密一疏,我竟现在才想起来,要查到房主信息不难,但我无法伪装成女友去交租,费了半天周章,依然留有漏洞,我气得心肺要炸开一般,只感到头晕目眩。
  我摇晃着身体躺倒在沙发上,决定先睡一觉。我太累了,极度缺乏的睡眠和极度焦虑的情绪,这一刻猝死也不意外,睡一觉,大脑机能运转正常了,再去思考对策。
  此时正是大白天,我躺在阳光普照的客厅,看着窗外寸土寸金的高层美景,没有一个因素适合睡眠,偏偏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合适睡眠的环境——我只敢在这个时候睡觉。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没有做梦,超负荷的身体也有所缓解,我还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哪里也没去,我睡了“安全”的一觉,这让我大大松了口气。落地窗外,城市灯火斑斓,高架桥上蜿蜒的车队链成一条发光的龙,一路串联起万千浮华。这是整个城市最好的夜景之一,是二十万一平米,是二十年没有喘息的奋斗,只有我知道自己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才能在这里从容地看夜景,我宁愿从高台一跃而下,也不愿意走下低处。
  我呆呆地看了很久。
  回过神来,我在茶几上摸索手机,没找到,便起身去打开了灯。
  我明明记得睡前我随手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视线扫过去却没看到,沙发上也没有,地上也没有,我疑惑地围着沙发找了一圈,又去书桌上找,依然没找到。我的心脏开始敲起了鼓点子,我返回客厅,用座机打手机,铃声很快响起,不远不近,从厨房的方向传来。
  我扔下话筒,走到了厨房。
  我的手机正躺在炉灶旁边,屏幕一闪一闪,我走了过去,拿起手机的同时,也感受到炉灶上放着的蒸锅是温的,刚刚从睡眠里得到的能量好像在这一瞬间跑光了,我浑身冰冷,颤抖着掀起锅盖,里面赫然躺着四个蒸熟的烧麦,和那天在女友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身体摇晃着,一手撑住了流理台。
  那烧麦是老家一个老店做的,我从小喜欢吃,做了电商品牌后,我家里和女友公寓的冰箱里都屯着几盒,知道我喜欢吃这个的,只有最亲近的人。
  我心脏鼓噪不已,恐惧如影随形,我低下头大口换气,手机却在识别到我的脸后自动解锁了,我的手机壁纸一直是出厂默认那一款,此时却被换成了一行字: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我狠狠捶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将那冒着热气的蒸锅扫到地上,对着空荡荡的厨房歇斯底里地吼道:“滚!滚!滚!滚出我的身体,滚——”
  我吼得大脑缺氧,很快就没了力气,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抓起手机想摔,却又怕耽误事,恨意和恐惧像两道绳索,要合力将我绞杀。
  “他”想干什么,“他”居然试图和我联系?!如果不是“他”杀了女友,我何至于落到这种绝境,如果“他”不在我体内而在我眼前,我会毫不犹豫手刃“他”,只要能保全自己。
  我恨不能把心挖出来只要能抹除“他”的存在!
  突然,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是朋友的电话。
  我抖着手抹掉脸上不知是汗是泪的湿润,用力深呼吸,但是接通电话的那一声“喂”,还是带了点颤音。
  一个刑警大队长是何等的敏锐:“老陈,你怎么了?”
  “哦,刚睡醒,吃药吃的,下午睡着了。”我抱住脑袋,闷声说。
  “哎,你这个病……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要是不舒服就明天吧。”
  “怎么了?你说吧,是我弟弟的案子有线索了?”
  “算,也不算……”朋友道,“你要是现在没事,我让人去接你,接你来我这里一趟。”
  一听说要去公安局,我就哆嗦了一下,我身上背着命案,哪里能像平时处理工作一般坦然地进出执法部门,可不去更惹人怀疑,我反问道:“老刘,到底怎么了,你这样我有点紧张。”
  “你来了咱们再聊吧,还是需要你配合一些调查。”朋友意识到什么,马上打了个补丁,“我说让人去接你你别多想啊,我是怕你身体不舒服开不了车,没有别的意思。我看侄女儿发的朋友圈,你司机送她们去看你妈了。”
  再是心虚,我也不敢表现出来:“对,老太太成天念叨让我找老三,我让她们回去陪陪她。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行,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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