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9节
一朝煊赫传凤诏,
风流伴云入帝乡。
金鞍银马翔朱雀,
笔定三元耀天光。
不爱庙堂名利场,
为馈佳人状元香。”
定场诗最后一字落地, 四面八方叫好声此起彼伏,不舍得茶座钱的闲人也悄悄聚集在窗外探头探脑,老板并不驱赶, 反倒乐呵呵听着瞧着这眼见是旺的人气。
讲书的先生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隔壁茶舍请来安场压轴的。这些天帝京里最受欢迎的书段子莫过于梁国舅状元郎那游街花赠佳人的风流之举,连京郊赶路脚夫喝口大碗茶的芦棚都有人编上一段,赚一口茶钱。
若是茶肆酒馆开在帝京,自家场内的讲书先生不赶这个热乎新鲜, 那是半点生意也揽不入腰包, 钱都让同行赚得盆满钵满。
先生年纪四十来岁, 干净的布袍洗得发白, 扇子用得巧,嗓子也亮,不似那般沧桑喑哑,自编的《花媒缘》讲得是娓娓道来才子佳人跃然舌尖, 教人听得也是欲罢不能,一时间小茶肆的座位早不够挤,一天三场连说,果糕茶点跟着也供不应求。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自古佳人慕才子, 才子从来恋佳人。可我朝文风鼎盛,好文者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佳人却从来难得。那佳人要怎么择得良配,所观所看,就不止于才,德行修身且要经得住斟酌推敲。”
先生摇扇而谈,像为女儿择婿的老泰山一般娓娓道来,一袭开篇听得人心头痒痒,茶也顾不上喝,只待下文。
“炎黄二帝,天道恒昌,孔孟作礼,诺为君纲。这信诺守约,乃是自古以来君子第一品行,于是咱们今日就来说说,天子脚下第一守信君子,今科状元梁国舅的故事。”
讲至此间,先生的两个小徒弟捧着笸箩绕场一周,一副大家不给钱先生就不往下说的架势。于是人人翻出铜子孔方扔进笸箩,二人满载而归,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了下去。
从梁国舅与柯四小姐在北威府青梅竹马说起,又说二人因国舅入京迁延婚事,梁国舅一诺千金,只言非柯家四小姐不娶,并指天盟誓,要摘状元花为媒为聘。
“……这状元花不是一般状元花,乃是品名为大红舞青猊的绝色牡丹,宫中只在科举当年,用温炭暖房培出一株,状元及第圣上钦点,再剪下的大红舞青猊才能叫做状元红。这花含苞为绿,盛开后似火燃花,唯独花蕊近前不多不少五片花瓣为青绿,正配那进士所御赐的绿袍。此花之稀,此花之荣,得此花为媒,这天下女子哪个不思哪个不想?”
“可我听说,状元郎国舅爷和柯家小姐不是青梅竹马啊?”
先生讲得正陶醉,谁知下面一嗓子打断,他脸色骤然不悦,只道:“你又是哪听来的道旁胡沁?”
听这样的话,下面打岔的男子面色赤红,憋着股气道:“什么胡说!我二姨的妯娌的小女儿嫁了柯府门房的大侄子,她说两家人是入京前才定的亲,是那国舅爷在进京途中,对柯家小姐那个什么……对!一见钟情!这才求家里下聘求娶!”
“我倒是也听过,人家家里在北威府就是世交了,早订过亲。”
旁边有人生怕不够热闹似的插话。
“可我听说的就是青梅竹马!”
“不是不是,这不就是个故事么?是什么不行?”
……
一时茶肆内七嘴八舌,谁都要讲一句内幕来的消息,仿佛人人都和承宁伯爵府亦或柯学士府沾亲带故,讲书先生气得脸色发青,捏得扇子骨咯咯作响。
唯有茶肆老板含笑在一旁喝着茶水嗑着瓜子,想着今日必然是盆满钵满了……
以上这些热闹,当事人柯云璧身在闺阁,全然不晓;当事人梁道玄被千呼万拥送进期集所,只见过同榜和大夫,也没机会入耳自己的诸多趣闻。
金榜题名当日他当真是万众瞩目,可到了期集所,等候他的不是那一顿传说中的闻喜宴,而是铁着一张青面的祝太医。
三见祝太医,梁道玄都有些不好意思。
太医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哭笑不得摇摇头:“国舅爷,状元郎,在下恭喜了,敢问这以后是不是没有试再考了?”
“没了没了!”梁道玄连连摆手,“让我考我都不考了!”
由于梁道玄的考试历程过于邪门,考一次科举请一次太医,一次比一次严重,祝太医前天刚在宫中值了夜班,本在府里休沐,霍公公带着太后口谕火急火燎骑马上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了命了,国舅爷又考出病了!
病,确实是没考出来,但结果比病更严重。
铁着脸的祝太医看过梁道玄脖子上的伤痕,眉头蹙出三川五岳的高地错落,厉声道:“好狠的下手!这是奔着国舅爷的命来的,再勒一时半会儿,这脖子可就要比气先断了!”
梁道玄摸着还疼的脖子,笑道:“人家是刺客,自然是奔着要我死来的,多亏沈大人即使出现,不然今日来看我的便是仵作而不是太医您了。”
感慨于国舅爷的乐观,祝太医是当真无奈又敬服,忍不住苦笑道:“我的国舅爷,状元郎阁下,说您福大命大,在下有些心绪,可如果您不是这般洪福齐天,三次考试又怎么熬得过来?”
“难不成要静养很久?有没有快点痊愈不影响走动的法子?”梁道玄心里没底,他遇刺之事恐怕要引起大波澜,期集所这几天修养修养也就罢了,出去了后他要做的事恐有许多,实在不能闭门静心。
祝太医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盯着他看:“您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差点要见阎王爷啊?小伤也就罢了,这可是差点要命的关系,太后懿旨,我不能马虎,您最好老老实实,我省事,您康健。”
祝太医脾气倔强且态度端正负责,又是宫中太医院一把手,自然不似那般好说话,立着眉毛说完,再看外伤,继而把脉,严肃犹如给梁道玄守灵出殡,写出三张纸的药方,内外兼顾,又叫跟班太监去宫中取药熬药,再回来时,还捎带了一根拐杖。
梁道玄傻眼了:“祝太医,我……这不至于吧?”
祝太医身为医者,医术与仁心足够,表现出来的却严厉非常,只道:“至不至于,往后国舅爷去向太后秉明,我乃太医,不能枉顾天恩浩荡。这么说吧,您这脖子挫伤内外,表里存淤,虽不至于瘫褥,可要想几十年后健步如飞,先拄着走上一个月,敷药熬煮,皆不能嬉怠,要是您不愿意,我这就回去回禀太后,另请高明就是了。”
“好好好,我听祝太医的。”梁道玄接过拐棍,自此成了期集所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祝太医过于负责,干脆住在期集所,盯着梁道玄,吃药敷药一律亲自上手,绝不假手于人,而期集所里外又都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梁道玄也就不在负隅顽抗,仿佛刚一入仕,就飞速进入了致仕的养老阶段。
期集所是本朝特设,为着新科进士联络感情加放松这半年紧绷的备考状态,也未免在分派差事时他们在外“走动”,影响朝廷的安排。
不过梁道玄倒觉得这不过是掩耳盗铃。家里有些官宦背景的进士,家人替着奔波就是,何必劳动自己?倒是那些贫寒子弟,只能老老实实窝在此间,无有能为其奔走之人。
期集所内的氛围从来都是悠闲与焦虑并存,诸位新科进士除去一甲三人必定进入中书省翰林院,其余都不知要得什么样的差事,未免忐忑,许多人也提议办些诗会坐论,排解烦扰。可这届科举的期集所因皇宫入了刺客,且刺客来自考生,不免在卫戍上加大力度,南衙禁军严阵以待,连花园里都站满了人,不免太煞风景,众人也都兴味大缺。
然而第三日,更让人惶恐不安的是,今科探花陆春和与另外两名同榜进士在期集所内当着众人的面,被南衙八卫中的千牛卫偏将提走。
梁道玄见状,也不顾祝太医的警告,扔下拐棍健步如飞,追上了南衙千牛卫偏将唐靖,行礼道:“唐将军,可否借步一言?”
北衙禁军负责宫闱巡防值卫,南衙八卫则各有所责,其中千牛卫最为紧要,因其所责乃是皇帝近卫,无论宫中还是出巡,必然寸步不离。八卫卫司统率均封偏将,眼前这位三十岁出头英武高大的唐将军梁道玄在小外甥那里见过不止一次,两人虽未有交往,但却是熟识的,加上本次所审案件与梁道玄关系莫大,唐靖也不推辞,只是于差派中,唯以礼答,随梁道玄去了期集所西苑。
此地多是屯杂备物之府库,少有人往来,唐靖见四下无人才道:“恭喜国舅爷贺喜国舅爷,太后与圣上皆是同喜同乐,碍于祖宗规矩,不得探望。卑职不知国舅爷伤情如何,可大好了?”
祝太医医术高明,两天除痛,今日也见大好,梁道玄一一应答后才进入正题道:“敢问唐将军,太后懿旨查案到了何处?有何消息?”
因太后梁珞迦点名唐靖协理办案,又嘱咐他不必对国舅爷隐瞒,他也才敢放心开口:“下官知无不言。国舅爷,那日宫中刺客姓蒲,名安寿,是岳中道阆州人。”
“他不是沧北西道嘉州人士么?”梁道玄还记得陆春和在殿试后和自己透露的消息。
“这是他后来转过一次的籍贯。”唐靖沉着道,“蒲安寿此人本是阆州滋桐乡人,父母务农,先帝在位的应光二年时,贯天江洪灾,滋桐乡全乡田地房屋尽毁。先帝命朝廷赈灾,遣派蒲荣——哦,就是前内侍省的大太监蒲公公去督济,蒲荣见滋桐乡上下遭灾无有活口,唯留了一个被水冲至树上挂着的十岁孩童,怜悯非常,收为养子,将他改名作蒲安寿,录籍回自己的老家沧北西道嘉州,在那边的私宅中养大。”
梁道玄听罢心中叹息,面色却无有变化。
“蒲安寿虽是农家子弟,却在乡里村塾开过蒙读过书,蒲荣觉得此子可教,又送他去嘉州天下闻名的碧琅书院进学。”
唐靖说完,梁道玄忽得明了:“所以他是真的考中省试,名正言顺入宫殿试,而非冒名顶替?”
“国舅爷说得没错。”唐靖点头道,“尸体我们验过了,蒲荣京中私宅见过他们少主人的几名旧仆也已同认画押,眼下便是带与他有过接触的几人——都是与他同住在慈定寺的考生,去最后确认是否为此人,如若确认,便能验明正身,交由中京府的仵作监。”
“此人的在寺中遗物可有收查封存?”梁道玄问。
“都已收验,封在千牛卫卫司衙门内。”唐靖答得痛快,心中却疑道,国舅爷年纪轻轻,又是如今风头最盛连中三元的读书之人,怎么这么清楚查案的门道?简直就像衙门里的辣手老吏,还知晓要严查遗留之物并封存证据,看着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在宫中与皇帝嬉闹也是笑口常开,却没想到竟人不可貌相。
梁道玄心中起了一团硕大无朋的疑云,此刻却不能全然分明,心思百转后,向唐靖笑道:“不知这几人验过蒲安寿正身后,会否就地提审?”
“这是自然的,虽然这几位是新科进士,又有探花郎本人,可国法却是上上,天子脚下皇宫禁苑现身刺客,都要严查不怠。”
“不知我可否旁听?”
“这……”唐靖有些犯难,虽然太后放出过话来,但这事儿终究敏感,涉及太多牵扯,如若受害人本人在场,万一有所偏颇失察,别说太后那里,南衙禁军副统帅就是眼前这位连中三元国舅爷的亲姑丈,自己的顶头将领,开罪哪个,他都不够偿命。
然而国舅爷眼看不止飞黄腾达,简直是要一步登天的架势,他又如何敢一口回绝?
当真两难。
“这事儿我倒有个两全的办法。”梁道玄看出唐靖的犹疑,也理解他的为难之处,率先开口迂回,“劳烦唐将军送人去查验时,再命手下入宫请示太后,如若太后准许,我再在提审时旁听,如若太后不准,那唐将军则是奉公守命,太后嘉奖还来不及,如何会责怪?”
不给差遣的人平添为难,才能搭上顺风车求得举手之劳。
听了这话,唐靖心中长出一口气,暗谢国舅爷是明理通达之人,抱拳道:“那国舅爷先静养,等卑职的消息。”
不出两个时辰,唐靖押着人回期集所同时命人捎带话给梁道玄:请国舅爷至内堂听审。
梁道玄并不意外。
首先妹妹足够信任自己,只要请示,必然有应无拒。
其次是自己被规制困在期集所实属无奈,妹妹当然希望自己也能同时掌握一手消息,带话出去,二人虽不能商量,但好歹有个共同的方向与目标。
最后,这件事她交由禁军处理,便是要隔绝刑部和大理寺,等审明后再把一应证据递交过去,到时候就算有人想从中作梗也再难下手,礼部尚书曹嶷应该仍然在押,可他朝中多年又与梅相有所关系,朝中之人定然不会坐以待毙,要是自己隔绝此地与他们信息不够对等,一时有些突发,也疲于应对。
妹妹梁珞迦对自己可谓信任与照顾到了极致。
当然,事出权宜,他不会贸贸然出现在审讯当场,内堂已被千牛卫隔出单做临时的问讯堂,他又没有官身,只凭妹妹的口谕不好露面,更不好让唐靖难做,不如在内堂后隔间安坐,暗听案情,也好自己静静消化分析。
内堂后间本是一小屋,堆放些杯盘器具以供宴饮,唐靖早命人备好椅子,又贴心准备了软垫,梁道玄就座后,就听堂前提人的传唤。
禁军既非刑部大理寺,又不是中京府府衙,从不管刑讯之事,也无有审案的规矩,此次在太后授意下“越俎代庖”,更是权益从事任由发挥,没有一切繁琐的流程,不设惊堂木更无廷杖威武,几个按刀千牛卫看守,唐靖随便就座,带来一位就问一位,问完拉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前两人哪见过这个架势,皆战战兢兢,不过他们也确实无甚可说。
依照两人说法,蒲安寿性格沉默内敛,并不常与人交际,同他们住在一寺之内也只是点头之教,用斋饭时打过招呼,去考场时坐过一趟马车,其余的交情实在无有,也无甚可说。
但到了陆春和处,能说的就多了。
梁道玄在后间暗听审讯,也是为确定陆春和是否对自己有所隐瞒蒲安寿其人。他倒不是怀疑主义者,而是认定凡事不能盲信,虽然陆春和长得文文静静老老实实,该戒备的也不能放松。
不过陆春和所言确实是实情,他和千牛卫交待的与那日梁道玄所言几乎别无二致,只是那日两人所出时机不恰,没有那么多时间深聊案情,加上陆春和实在震惊,且于等候殿试成绩时忐忑,不能完整讲述,今日所言,却是补足许多细节。
也或许是梁道玄那句“明哲保身”让他有所明晰时局,知晓在禁军面前除了言无不尽,也无法为一个罪犯刺客出言回护。
“这么说你并不知晓他家世?”
唐靖审人时语气冷冽,听得人即便不是被问的那个也直打寒颤。
“在下实不知。”陆春和还算冷静克制,语言组织也并无颠倒错乱,“他曾于我提及家中之事仅在之前交待那次宿醉夜谈,其余并无涉及,往常我们二人多言文章备考,互借书籍文房,再多也无有深言。”
“入宫殿试前一日,你可有与他相见?若见了,是在什么情形下?可觉察他有异样?”
陆春和应该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传至后间:“那日众考生心中多是忐忑不安,因省试后大家都病着,也有好些落第之人提前返乡,寺内考生所剩不多,过了年后大多不是养病就是温书,走动也少了。殿试前一日也差不多,主持慈悲,体谅我们辛苦,命小沙弥送斋饭到房里,我心中焦灼无心用饭,实在烦闷了,曾出去散步,那时候见了蒲安寿一面。”
“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他神情很是紧绷,大抵也是为明日殿试忐忑,我招呼他他都没有听见,叫了两次,他回过头来问了句好。”陆春和具自陈道,“我那日晚间出门,提着一寺内所借风灯,他手中无有,黑暗里见了,我倒吓了一跳,不过慈定寺偏僻,香客多是周遭务农之民与赶山脚客,夜间少有人借宿,所以平常只有我们几个考生晚间会出门,我也没有太过惊慌,还主动打的招呼。”
“他表现如何?”
“他倒没像我那般吓到,很是沉静如常,但见了我到了句好,我祝他明日金殿提名,他却也是未回,进屋去了。”
梁道玄心中暗想,这边是真正的古怪之处。
自尚书省归来那一夜,蒲安寿还是好好的预备考试,甚至和陆春和醉后明志,只说要考中后为干爹蒲荣翻案,这显然是要名正言顺殿试无有其余杂念,为何到了当日,他却趁乱脱离队伍,抛却功名,放弃原本的念头,要牺牲自身为代价,置自己于死地?
且那日,蒲安寿眼中炽热怒火与怨恨绝无虚妄,到底是谁告诉他蒲荣是死于自己与妹妹的缘故?
又是谁为他制造了宫中混乱,放出了深宫中可怜的孝怀长公主?
这件事不能只听禁军这边的供词,他还需要宫中之人的从旁协助,完成全整的证言链条。
种种谜团,纷繁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