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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4节

  只有柯云璧,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失去了聚焦,望向墙角。
  那里摆着两盆避荫的花盆,是梁道玄临走前特别吩咐,雨季到来之前,不许见日头,要多浇水勤照看。
  那是两盆含苞待放的山踯躅,花苞淡紫色,在墙角的阴影中,暗淡犹如不化的浓墨。
  第78章 绝渡逢舟(一)
  对于梁道玄来说, 最难的不是求生,而是求生的同时避开搜寻自己的州府军士卒。
  自他一天前醒来,整个人挂架在一棵老栎树的枝干上,浑身被从细小到强烈不同疼痛侵袭, 经过空白至清醒, 看见了树下浑浊的慈鹿江支流和意识到危机的处境。
  他是被人推下山崖灭口的。
  当时的情形仍旧能清晰浮现在脑海, 梁道玄腰上有防备万一的粗麻绳,营造地的绳子都浸过桐油,极其结实防水, 不可能因为淋雨就变得软烂断裂,只可能是人为。而且在跌落时身后那一推,感觉分外明显,是他失去平衡的罪魁。
  他所在的鹄雁山地带虽然山况复杂, 但植被也茂密, 在雨中脚下也没那么容易打滑, 梁道玄非常确定自己踩得结实稳健才预备撤离, 而后背上那巨大的力,就是阻碍他带着证据返回青宕城洗刷定阳王冤屈的罪魁。
  可是此时此刻,他想得再清楚明白都没有用,活下去才是唯一要务。
  在摇晃着自扼痛苦, 勾住最粗的枝干时,梁道玄忽得听到一声呼唤。
  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梁国舅!”
  “梁少卿!”
  ……几处声音的重叠在山谷中激荡,再被慈鹿江震流的声音带远。
  饥饿和口渴伴随身上每一块骨骼都在断裂般的疼痛催逼,让梁道玄很想答应而后被救。但理智告诉他, 如果州府衙门要灭他的口,这时候的搜救就未必是真正的“搜救”。
  于是他选择噤声,待到声音消失, 才继续小心翼翼挪动身体。
  多亏这条绳子,因在前端被人割断,还有很长的一段绑在梁道玄腰上,他爬伏在相对稳定的粗枝主干,捋到绳子头,确认尽头是平整的切削面,这是被极其锋利的武器一道斩断才可能有的痕迹。
  这一边系在树干上,梁道玄看准地面位置,一点点沿着绳自降,最终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中,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瘫软地上,肌肉的疼痛更甚。
  好在方才他尝试移动,确认脊柱和内脏并没受伤,只是因从高处滚落,浑身上下都是磕碰外伤,有一处肋骨疼的厉害,但摸上去应该没有断掉,膝盖也被磕到,在找了个趁手的拐杖后,沿着山路进发,梁道玄走得一瘸一拐,朝阳一点点烤干烘热他淋雨后潮湿的衣衫。
  他大概是被挂了一晚上。
  算了算时间,评估了风险,此刻回到营地,或许还会给营地上的人带来灭顶之灾。之前他们没有遭到毒手,是因为道路不通,外人找不过来,现下道路通畅,万一州府衙门的人借着搜寻自己这个借口来此地灭口,岂不糟糕?
  所以他不能回去。
  至于凶手……直到自己来之前,这里都安安稳稳,那除非凶手是自己,除此之外,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边走边思考让梁道玄更为疲惫,好在这是个温柔的清晨,阳光沿着河谷洒下浓郁的金色,河水已经退去,甚至因为下游在洪水中冲平了滩涂,径流变大,此处水流更加平均,露出了一块河滩,只要上游和本地没有下大雨,梁道玄可也暂时冒险在河滩上行走。
  看天气,并无雨云从西南飘来,大概走个半日还是安全的。
  毕竟河滩被冲刷过平整的地面对于摔得七荤八素的梁道玄来说,要比崎岖山路好走的多。
  这里是西陶县,沿着慈鹿江,就能抵达上游的桑垠县青宕城,峨州的城镇受制于地形全部依江而建,无形之中为梁道玄寻路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回到城中,他才能真正安全。
  梁道玄出奇冷静,他内心推算,徐照白大约今日抵达青宕城,而因为他失踪的消息,原本定于两方证据齐全后对定阳王的审问,将推迟。
  目前,以他的身体状况和移动速度,没个三四天没有办法完成这趟徒步,而州府衙门的人一定会为避免夜长梦多,尽快结案,催促审问,而此刻又是特殊情况,虽规定宗室不得在没有宗正寺官员旁监的情况下受审问罪,可在旁人眼中梁道玄确实是生死未卜,案子不能一拖再拖,一直关押着一个王爷也不是那么回事。
  最多三天,在三天后,对定阳王的审讯大概就会开始,没有人证物证,只有一封广济王来的信,非但不能证明定阳王无罪,反而还会将广济王拉下水。
  那么这就不是徐照白所期待的结果。
  不谈儿女情长,徐照白有今日,一是恩师梅砚山赏识,二是老广济王——也就是当今广济王和徽明郡主的父亲,以私储开学馆书院,聘外州饱学之士讲学,免除了优异生员的膏火之费,乡下孩子徐照白才有书可读,有明日可期。
  他未必不会撇清广济王的关系。
  那么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事情彻底水落石出,再迁延时日,等待搜寻结果,继续寻找可能存在的人证物证;另一个则是为了给广济王撇清干系,他会竭尽全力定罪定阳王,使其一个人背负所有罪责。
  但徐照白,不只是徐照白。
  他所代表的不只是自己的老师梅砚山与其所在朝廷中结党的势力,更是一整个帝京朝堂文官集团。
  这样涉及集团利益的要事,不能指望着一个人的良心进行应对,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绝大多数良心都不值一文。
  如今这个巨大利益集团一家独大,自然不想有任何掣肘继续跅弛不羁随心所欲行使他们手中的权利,谋求更大的集体与个人利益。
  帝京会收到自己出事的消息,但后续处置,梅砚山一封密信,徐照白如何作为,都是不可预知的情形。
  于是,梁道玄得出了一个紧迫的结论:他必须在审讯之前赶回,才有机会扭转乾坤。
  看了看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上面挂着的干涸血点,再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前走几步,梁道玄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退缩。
  除了案子的真相和公道,他帝京还有家人,姑姑小姨两家人,妹妹外甥在宫中,还有一个刚成亲三天的老婆在等他回家。
  他不能死。
  ……
  “帝京还有消息么?”
  “回大人,今日,无了。”
  白衷行如实禀告,心却犹如火烧而焦。
  已经三天了,梁国舅依旧没有影踪,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他自己却因为梁国舅临行前的重托,照看监护定阳王殿下,不能亲自去寻找恩人。
  “真的不再找了么?大人……”
  徐照白已经穿戴好官袍梁帽,对镜正冠,听到白衷行在身后近乎哀求般的细语,他转过头,沉吟片刻,拍着年轻人的肩背,引他朝窗前走了几步:“我知道你牵挂梁少卿,但我们所来为的何事,你可还记得?职责在身,你我都有不得不为之举,待到案结,州府军会继续搜寻,下游也派人去找了,不管结果怎样,你我都要对朝廷和百姓有个交待。”
  潘翼就在两个人身后,他已经换做大理寺少卿的一身行头,端的是少年重臣的意气风发,可一双眼睛下面却有褪不去的乌青,眼底也尽是悲凉。
  “可是梁国舅他……他是去找证据的,这件事实在古怪,为什么国舅去找证据人就没了?难不成是犯了什么忌讳,被人构陷?”自打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白衷行就不愿相信这个真相,此时仍然据理力争。
  徐照白并没有因这无端的推论产生任何的情绪,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也没有任何起伏:“跟随梁少卿的人,是白校尉你自己派去的,你的意思是,你不信你手下的证言?他说梁少卿是未有保护自山崖掘道而跌落,那时正下着疾雨,此等情形,确实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白校尉,我知道你和梁少卿感情深厚,但是没有证据,这样的话你可以说给我和潘少卿,若是带回朝去,旁人会如何看你?”
  “白校尉,证据确实不够,不只是你的这个猜想,就连定阳王一案的证据,只凭我手上那封刘王妃交上的信,也是不够的,今日的审问不会容易,徐大人也很为难……”
  潘翼劝说着,心中却也觉五味陈杂。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限接近于真相,但此刻,似乎真相已经隐入吞没梁道玄的山雾,再无踪迹可寻。
  白衷行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知道御史此行的职责,不能再拖延案件,定阳王的罪条有无,牵扯到西陶县大片土地归属问题,那些原本是王爷的封地。如果定阳王落罪,这是褫夺封号封地的重罪,势必要收回土地朝廷另有安排。但洪水褪去,不管是县城的重建还是春耕都迫在眉睫,一刻钟都没有耽误的余地,否则便是有碍国家的农时大计。
  他担当不起,梁国舅也担当不起。
  潘翼更是深谙案子的复杂,他本以为梁道玄带着证据回来,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偏偏……一切太过巧合。
  连徐照白都想过,这件事的巧合背后,是否会有更深一层可能,一天前,潘翼记得清清楚楚,他和徐大人正在烛下查阅新征集上的口供明证,却无有一个拥有有效的消息,疲累的时候,徐照白望着烛火的星点,忽然开口:“云奇。”
  云奇是潘翼的表字。
  “世伯,有事?”潘翼立即回答。
  “你觉得梁少卿的事,是否有些古怪?”
  潘翼微微一愣,仿佛没有想到会被问起这个问题,许久才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梁少卿不是那般冒进之人,他协助避难百姓,应当应分,可怎会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以至于……而且太巧合了,我们刚有证据的线索,梁少卿到达目的地,就立即……我是大理寺的官员,说句心里话,我没觉得自己多想,反而疑点重重。”
  他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心中有种慌乱的敞亮。
  徐照白并未看他,仍旧凝视着一点橘红色光芒的灯火:“我不是没有觉得可疑,但你有没有想过,猜想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成为弱点,让人攻讦。”
  潘翼经验尚浅,但并不蠢笨,他能理解这层含义。
  此时话几乎就要说得大敞四开,梁道玄人都不知道死活,索性,想说的便说了吧。
  “世伯,我想知道,是不是你和我外公……其实更期望国舅爷就此回不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说得太过露骨,徐照白骤然侧头看向他,一半的脸隐没在黑暗,一半的脸被灯火照得犹如庙中镀金的佛像,一明一暗,眼瞳黑沉,面无表情,却让潘翼几乎无法喘息。
  他想要道歉,可等来的却是一个问题。
  “那你觉得梁道玄是一个怎样的人?”
  潘翼有种视死如归之感,都到了这一步,实话有什么不能说呢?
  “梁国舅是个有趣的人。”这是梁道玄在他心中切切实实的第一印象,“他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想了想,潘翼又补充一句:“其实我知道,之前审讯刘王妃时,他有利用我做样子的心思,可他是为了查案,也没有全然偏袒定阳王,种种安排都是经过考量,我虽后来察觉,略有些不甘心,但心中,还是佩服他多一些的……”
  “他是一个有能力改变朝堂局势的人。”徐照白说道,“他的问题在于,他不只有这个能力,他还打算运用这个能力,甚至已经在使用,并且得到了他目前为止想要的一切。所以你说,你的外公会如何看待他?”
  潘翼这次没有回答,他不大喜欢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但他又不是天真稚子,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多少弯路少走,多少坦途近前,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力过人,而是他的依傍,朝中无人能及。
  “你外公何尝不欣赏他呢?他这样的人,千百年都未必有一个诞于世上,这是你外公的原话,然而该防备的一样也不能少。”徐照白忽得笑了,他本就面庞线条柔和温润,笑容之下,阴晴不明的光也随之变幻,又重新变回了敦厚的亲长,“你放心,这件事与你外公无关,也与我无关,我们都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句话给了潘翼极大的宽慰,他长长出了口气。
  “不过……我们的职责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徐照白冷不防开口,潘翼一震,不假思索道:“循行赈灾,督管物资,安置流民,防备水患病疫与民变滋生,彻查疑案,按律论罪。”
  “定阳王的案子,是此行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主次你要分清。”徐照白的声音总是那么清和平允,“所以我已经办完了所有的事,再来审问,明日已经是不能再拖了。接下来如何,就看定阳王自己的命数了。”
  ……
  这些话,是潘翼不能说出口安慰白衷行的。
  “好了,上堂吧。”
  徐照白的命令终止了对话,他巡视二人,平静道:“你们今日要切记,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乱了朝廷命宫的章法。你们是帝京派至地方的循行御史随官,你们与我,都代表圣上,代表政事堂,今日谁若是审讯之时失言妄议,我定会以言行失状有失官格之罪论处,听明白了么?”
  平静的人以缓慢的言语说出的话,往往比大喊大叫更有威慑,即便是亲近如潘翼,也脊背发凉,颔首和白衷行一道行礼,齐道:“谨遵御史口谕。”
  今日堂上比上次热闹许多。
  徐照白居于正上之座,座上悬着匾额,腕粗笔迹,正是“”四字。
  州府衙差十二人成对而列,再有六人是南衙禁军千牛卫,正在徐照白座桌左右,三三散列,气势非常。
  下首的椅子也有二十个,先是御史的随官座位,再是本地州县官吏。
  待所有人就座,唯独空着那个与大理寺少卿潘翼所挨的座位格外惹眼。
  那本该是宗正寺少卿梁道玄的位置。
  潘翼轻轻吸气,徐照白敲拍惊堂木,众官员起身向御史行见天子之礼,叩问圣安,而后再各自落座。
  堂下也设了两个座位,在潘翼的事宜下,定阳王姜苻被白衷行带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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