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1节
梁道玄只是熹微笑笑,客气道:“我是北边人,那处有句老话,叫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是如此了。”
沈德顺很是得意,这时沈玉良走过来,看着笑容亲蔼的梁道玄,冷不防道:“既然如此,为何沈大人没有亲自来见我父亲?”
没等梁道玄开口,沈德顺给自己二儿子的背后来了一巴掌:“浑话!还叫沈大人呢?该叫大哥!”
“不是沈宜不想,是他实在走不开,这两日他有件事不得不办,待办完回来才算。”梁道玄觉得自己这素养,建议以后史书记载,请使用“处泥淖尔毓秀临风”这样的话,不然他做鬼都要找史官托梦说道两句。
当然,他也感觉到沈玉良的机敏和疑心,自然而然叹息一番,略显无奈:“沈宜也是进退维谷,还请沈太公见谅。”
沈德顺以为出了什么事,眼见的富贵要飞了,当即惊恐道:“莫非我大儿子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想的是,你儿子早些年真出事的时候你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现下担心自己凭空而生的好日子,倒假惺惺地问,可他又不能表现出丝毫厌恶,唯有佯装倾诉:“沈宜预备向太后请辞离宫,以避弟弟的贤路。”
沈玉良听罢心下一喜,他到底是孩子,即便有些心机,但很难掩饰贪婪的真实欲望。
之前他就一直担心,因为兄弟二人的特殊身份,导致他伴驾御前的机会丧失,毕竟沈宜的官职摆在那里,相较之下,眼前的利益和潜力之选哪个要紧,明眼人一看便知。
可眼下如果沈宜退出,那就意味他一定选上。
谁知这时沈德顺面色骤变,仿佛是从座椅里弹跳起来,惊慌道:“可不得行!这叫什么事情!哪有哥哥让弟弟的!我们老家,连成家都是哥哥先娶媳妇,弟弟才能找媒人上门!怎就叫我大儿来让?不行不行!国舅你得和他说说,这事儿我不同意!这死孩子还是个娃儿,谁知后头能考个什么样子,出息到哪里去。”
沈玉良听完,也是便了颜色,却不敢言语,只低着头。
看着表情各有精彩的二人,梁道玄感慨,这两个人真是亲父子啊……
“老太公坐。”梁道玄搀扶沈德顺坐好,笑道,“太公是质朴之人,不懂官场这些弯绕。要是沈宜不摆出些姿态来,这兄弟二人都做皇帝近臣的事,就会被御史拿来造事,他们一天专盯着这些给自己添资历耍威风,这般好的起事由头,怎会不抓紧?”
“那这……”沈德顺凭借贪婪的敏锐似乎听出了梁道玄的弦外之意,“就是说……大儿他走个过场,让人不说嘴咱们?”
梁道玄觉得自己一脸两天离家,没有看过妻儿,反而是成天对着眼前父子的嘴脸,这应该算工伤,朝廷要给他抚恤的,还得是不小一笔银子。
他笑得释然,一副得心应手的模样,拍了拍沈德顺的手背:“老人家安心吧,太后是我妹子,我妹子知道怎么做的。沈宜摆出姿态来,回头让人指摘,这边也好说是陛下和太后留的人。要真是为了人家一对兄弟都是人中龙凤而偏要革职一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旁人要说,就是他们嫉妒罢了。我这一趟护送,也是沈宜实在不放心,他又不能结交外臣,满打满算整个朝廷里,唯有和我托得上,只好求情我护送二位回京,这京中沈宅,还有安排,二位就安安心心,等着回京吧。”
对当朝太后都一口一个妹子的头号外戚,却也对自己的儿子毕恭毕敬,且有求必应,不敢驳了面子,沈德顺心中大快,让人取来冰镇西瓜,与二儿子一道享用。
这样胡吃海塞,傍晚才入了帝京,拐过街巷,抵达沈宅。
沈宜要认祖归宗的事如今不少人知道,有些人为了巴结,早已备下厚礼送至门前。原本沈德顺看眼前这不大宽敞对比沈宜身份略显寒酸的家宅还有些失望,可当后院堆满一地的富贵物什耀满他的双眼,他的双腿怎么都挪不动道,只会连夸此间乐哉,并且表示,房子如何不算什么,一家人团聚才是真的福报。
梁道玄冷眼看着,嘴角笑着,和煦如春风,妙语若连珠,哄得沈德顺眉开眼笑,一直绷着脸的沈玉良也被眼前从未有过的富贵迷了眼,一时陪笑,三人其乐融融。
“这里不算什么,里头才是沈宜的一番心意,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领老人家去看看,咱们移步吧。”
沈德顺一步三回头,盯着满院子的财宝贺礼,生两个眼珠已然不大够用的样子。不过当他到了后堂,眼睛却睁得更大。
此处预备了香案的法桌,以及一应上好贡物,皆是祭祖大礼之数,院内还为见证人预备了凉棚与舒适的座椅,檐下又布了牌位列阵,四个牌位看着冷清,但阵势十足。
“沈宜说了,既然要认祖归宗,他就要人尽皆知,不能悄无声息,也让人知道,他是有家人的。”
梁道玄说完惊讶地发现,在提及家人等话时,沈德顺神情自若,竟然还有些感动,没有半分惭愧,他心中愠怒,但笑容依旧,又接一句:“老人家,您的福气在后头,两个儿子各个得力,前程似锦,这次就稍稍辛苦一些,陪沈大人挣些面子,在请来这些见证人面前做个脸面,要沈大人往后也能张扬一些。”
说完,他假模假式拍了拍沈玉良的肩膀,一副你哥哥往后也要靠你的架势,弄得孩子满面红光,恨不得立刻就接班。
至此,梁道玄该做得也都差不多了。
父子二人心满意足,由沈府下人领去休息,自己则出门去,在外头深深吸气。
别的先不说,光是和这对父子相处这样长的时日,沈宜都欠他了一个大人情。
更别提接下来的事了。
……
泰安殿是行宫中皇帝小朝问政的殿宇,相对宫中是要小些规模,但该有的重檐歇山、脊兽檐铃一样不差,威仪于山间,须弥台也是三起,看起来也不熟气势。
姜霖这两日读书辛苦,加上山间早晚气候时令差异,略有些犯风,鼻塞起来头晕晕的,于是小朝唯有梁珞迦一人,她今日未动用此殿,反倒选了中朝自己休憩的书房合山含光殿,在内面见大臣。
这里氛围自然轻松不少,且太后赐座,众人都座谈国事,也算相安无事。
处置简单的朝政都已经得心应手的她没有遇到什么难题,梅砚山和徐照白都很配合,连洛王姜熙都没说阴阳怪气的话揶揄人。这些日子大家消停的让人诧异:架都不吵了,实在反常。
给人一种在积蓄力量,预备应对大事的观感。
梁珞迦也不说破,只静静坐在垂帷之后,等着最后一个讨论完毕的奏呈由太监宋福民送回到梅砚山手中。
宋福民在内侍省不是分管前朝事务的宦官,今日头次见大臣,不知是紧张还是为何,下台阶时,一向稳重的他竟然脚下拌蒜,重重跌倒,手上的奏呈和批条等物一应洒落,跌得到处都是,还好大殿无风,不然很难收拾。
宋福民不住告罪,顾不上疼,爬起来捡拾。
其余人倒也没说什么:太后的奴才,太后都没发话,他们没理由先斥责。
倒是徐照白,好心捡起几个散落到自己脚边甩出的朱批与事细条,交还时,宋福民连连行礼,卑微至极,徐照白看他的样子,反正正事都已经讨论完,顺势说了句:“怎么不见沈公公伴驾?”
洛王姜熙是好事的,凑过来看了眼,向太后道:“对了,这几日都没见他,怎么换了个毛手毛脚的小子?”
“哀家放了沈宜几日休沐,他家最近遇了大事,这般事情,总不好留难,只是这个奴才不大堪用,陛下也不习惯,过几日沈宜归来就好了。”梁珞迦语气很轻缓平静,有她一贯的柔和倾诉之意。
“可是宫中之事?”梅砚山也开口询问。
“我记得沈公公仿佛没有家人在帝京的。”洛王姜熙说道。
宫中大太监的家事,哪有秘密可言。
“他父亲与弟弟,近日正巧与他相认,他想要认祖归宗,用他的话说,无后有上,也不算福薄,过去如何,且过去吧。”梁珞迦似是感慨人生无常般轻轻叹息,“他在帝京家宅里备好了认归祖宗的祭祀之礼,又请哀家兄长观礼见证。总归是件好事,哀家兄长又不爱在一处待着,干脆承情去了,也好全人家事顺遂,总算福报一场。”
第113章 积恶余殃
沈德顺连早晨起床漱口擦牙也忍不住哼歌, 服侍他和二儿子沈玉良的都是沈府的仆人,因是沈宜挑选培出,多是各地封难遭卖的孤儿,自小在府中严束管教, 各个做事严谨, 嘴巴闭紧, 该有的礼数,一个字也不会差,不该说的内容, 一个字也没有多出。
沈府其中一两个侍婢,面容洁素温婉,颇有姿色,沈德顺不由得多看几眼, 待人都出去了, 凑近儿子沈玉良笑道:“这些俏丫头在你大哥屋里也是浪费, 回头我讨给你做小。”
沈玉良一早心思就有些烦乱, 本是长兄认祖归宗的好日子,他却十分不安,这时根本顾不上父亲的胡言乱语,探头看了看窗外无人, 撂下隔扇,低声道:“爹,你说大哥他……真的不恨你么?”
沈德顺本是兴头上,这个问题让他恼羞不已, 登时火大,想都没想,一个巴掌扇过去, 打得沈玉良原地转了一圈扶住墙才没有跌坐:“畜生,你爹好日子才道眼前,你就在这号丧。敢恨老子的儿子,那是不孝,不怕天打五雷轰么?你老子我又不是没问过大人们,那官场上立身,最要紧的就是个‘孝’字,若是不孝,这御史的嘴可跟茅坑一样臭,往后还怎么在皇帝边上混?你个毛没长齐的,倒来质问你爹,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滚,那现在就滚,否则给老子消停一点!”
沈玉良默不作声捂着脸站起来,这样子又有些可怜,沈德顺白他一眼,想了想,又凑过去,虽是没打,可数落也没停:“你也是个不懂事的,书读狗肚子里去了,你不想想,你哥认回咱家,也是看中你得力,那徐大人不是这么说的?徐大人见多识广,不比你强?他一个没根儿的太监,能做出什么事业来?泼天富贵传都传不下去,你拿着不是天经地义?你如果好好给皇帝那娃儿做伴读,哄得他开心,往后你大哥还得仰仗你咧!好了,别摆出丧门架势了,我让人拿冰和鸡蛋给你揉揉,一会儿见你大哥,嘴甜一点,往后巴结皇帝也用得上。”
这样说,沈玉良倒是可以理解了,他点点头,虽仍旧默不作声,但多少不那么怨怼,待到一会儿,盯着巴掌的浅浅红痕,他本不好意思在人前,谁知整个沈府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他也就继续昂首挺胸。
今日沈德顺穿得十分喜气,魏红绸丝细锦袍是他出发时沈宜找人量身定做的,花了大笔银子赶工,料子是太后特赐,意在恩赏沈宜多年伴驾忠正有功,当然,也是褒扬圣朝孝道治天下,如此彰显,亦可表德。
沈德顺一身鲜亮,恨不得横着走,到了预备祭祖的内院,见到一个人没有,小人得志虽是一时,可作起色来仿佛当了半辈子官老爷,横眉立目对一旁引路的下人怒道:“人都哪去了?”俨然已将自己当做了沈府的主人。
沈府下人垂着面目,敬禀道:“回老大人的话,今日观礼人多,皆是帝京有头脸的人物作见证,现下沈大人和国舅爷陪着他们在前头院子里坐着,还有一两个从行宫赶回来的,路上遇雨,驿站传话过来要稍晚一个时辰,为齐整尊重,沈大人要陪着等候,一时脱不开身,稍往后延一延,内堂有给二位置办的休憩之处,沈大人安排好了教习,告知二位怎么行礼。”
下人转向沈玉良,再行一拜:“尤其是二少爷,也要行拜兄的孝悌之礼。而后沈大人和二少爷再一并向老大人敬拜,这趟流程没个两个时辰是走不完,可为了正式堂皇,恭恭敬敬请迎老大人,以及让帝京有头有脸的人都知晓,也得拿出排场来。”
“正式好啊!排场也好!”沈德顺笑得合不拢嘴,眼睛弯的跟月牙一样。
下人打量了沈玉良的脸,恭敬道:“二少爷这脸怕不是被风扫了,小的去取些冰片柑叶膏来消肿,不碍一会儿的风光。二位到前面屋里头避避日头。”
“快去吧!”沈德顺语气都跟着神情一道飘飘然了,“记得带回来点冰啊!太后赐的衣料子哪哪都好,就是这满绣的地儿,闷得慌,别一会儿给我热闷成烧猪了,怎得见人?”
“是。”
下人再福,礼数周全,转身离去,看得沈德顺不免跟二儿子感叹:“你大哥还是有些本事的,下头这些下人,管得跟家里牲畜使得,挺好,也给我们爷俩往后省心了。”
说完,他带着沈玉良走进了预备举行典仪的正堂。
正堂内萦绕着幽微的甜润气息,似乎是祭祀的香膏焚出的味道,格外让人飘忽。
而在正厅里,垂落了十八条绸幔经幡,上面绣了十八罗汉,宝相花纹遍布,一明一暗,光入照而变幻,上头罗汉的五官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如果方才沈玉良还有些疑惑,看见一套斥资不菲的预备和下人的态度,也相信了沈宜的诚意。
沈德顺步履轻快,朝前走了几步,看见上座的高背大椅竟是黄花梨木的,椅罩子都绣福禄寿三星吉祥纹样,他稀罕的看了又看,坐上去又试了几回。
倒是沈玉良,虽志得意满,四处乱晃,可走了两圈后,心中说不出的古怪,一直不住吸气,闻了又闻,问道:“爹,这里怎么这么香?”
“那到处都是香案,怎么不香?”沈德顺没好气道。
“我也在国子监里拜过大成至圣先师的,香案不是这个味儿的。”沈玉良又使劲儿吸溜,“这味儿好像带点松香……”
沈德顺也跟着闻了闻,确实香气极浓,他虽一把年纪,但眼尖,瞅见了自屋梁上头垂下的经幡似乎有污迹,跳下椅子不满道:“还以为下人多尽心,结果也是偷奸耍滑的畜生,主子这样大的事儿都不上心,回头全都打死,再买新的!这东西怎么能弄湿了挂着!”他走进那好像脏了湿润一块的经幡,却觉得香气更甚,触手一抹,指尖竟是油腻之感。
“这味道……好像在经幡上?”
沈德顺把泛着油光的指尖凑到鼻尖闻了闻,最终确定:“是!就在上头!都是湿了的,这是什么讲究?”
沈玉良也不知。
就在这时,正堂的门自外头缓缓地关闭了。
沈玉良一惊,跑过去推,大门纹丝不动,再绕两步查看,窗户也严丝合缝闭得死死。
“儿啊,这怎么所有的经幡都是抹了松油的啊?”沈德顺话音刚落,黑烟自墙角,犹如鬼影般冒出来,紧接着是火光,转瞬之间,浸润了油脂的屋内陈设便被火球吞没……
哭嚎声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很快,除了噼啪地火声,站在沈府外的沈宜和梁道玄什么都听不见了。
下人们将预备的水车和水龙都一字排开,不断洒遍沙土隔开熊熊燃烧的沈府和街道,这里地处帝京西北,巷弄偏僻,左右都是空宅,背靠则是个老庙,论风水是不适合居家住人的,可沈宜却在这里住了十余年。
“大人,宅子已经快烧没了,后墙也都烧开了。”
一个下人上前回禀。
沈宜点点头,他立即会意,指挥众人摇动水车,架起水龙,水落之处,火势渐渐小了下去,再几个人一道扬沙止烟,小小沈府前后两个院子的火,不一会儿就扑灭得只剩零星火苗。
只是这屋子,却彻底废了。
“我早答应过国舅,这周围也都是我的产业,没有余人会受害,如今也算未有食言,还请国舅安心。”
沈宜望着变成废墟的家宅,语气平静得像是此地与他无关。
梁道玄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如此,最好。”
“国舅是不忍了?”沈宜转头看他,似乎眼中有熹微玩味的笑意。
梁道玄报以平静的摇头:“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只是在想善后之事,如何才最稳妥。”
方才见火焰吞噬一切,听见尖叫之声由锐到无,梁道玄以为自己会稍微有些波澜,谁知此时,他不得不反省,自己从始至终的平静和所事得成的安心感,到底是不是有点被工作搞得变态了?
但这些话是没有必要对沈宜说的。
如此,他需要反客为主,面对冒烟的废墟——曾经是家的地方,里面有曾经是家人的尸体,梁道玄道:“一会儿请来的见证人也都要陆续到了,还得沈大人你好好演戏,不过在这之前,我实在好奇,想问沈大人一句,今日你是何感想?”
沈宜看了梁道玄须臾,忽得一笑,他不是经常有笑容展露的人,这一笑竟有融冰化雪之感:“国舅是觉得,我会有如释重负之感么?”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是对的,这件事本身已经超出了对错。”
梁道玄之平静,无有任何多余的赘述,沈宜看着他,笑容渐渐消弭于废墟飘过来的刺鼻烟雾中,最终,所有的情绪在一双眼里,化作忧伤和悲戚,他调回头,透过依稀的烟霭,看向仍旧有火苗窜出的内堂。
“我想我娘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