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2节
沈宜眼中泛起了淡淡的、水波似的清光。
第114章 咸与维新
“我娘是个南北行货郎家的女儿, 言语风趣,行事爽快,即便因父亲败落家产后生活拮据,她也常笑着开解, 与我说笑, 那时我不过七八岁上下, 读书有些模样,师范让我少帮衬家中做事分心,多将心思落在书本上, 往后考取功名才是正事。我娘听了,再不让我做些补贴家用的活计,一切都自己揽在身上,夜里我挑灯读书, 她就在一旁替人做绣活, 只要父亲在外头耍酒不回来, 我和娘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温馨。”
沈宜不是多言的人, 这些话,比梁道玄认识沈宜这些年他说得还要多。
对别人隐私与过去的好奇可以有,但不必执着,而沈宜想说, 梁道玄就静静地听,二人站在一片废墟前,火苗最后挣扎的噼啪和房屋碎散的窸窣伴着沈宜比烟尘还轻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父亲曾对你说,是母亲持家不当才导致他家业惨淡, 我那日失态却未解释,因也不知该如何说。其实想想,这样的话就和史书中那些皇帝作恶怪红颜祸水又有何区别?旁人不懂, 国舅心如明澈,如何不知?只是周全我的面子不愿多提,我一个残缺之人还能得此顾及,即便心硬如石,也已然感激。”
“你父亲的样子,也不像他说得那样有守业之能。”
这是梁道玄的心里话。
沈宜忽得笑了:“什么业,半间和人同赁的铺面,卖些收来的山货,赚得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要是游手好闲不肯辛苦,自然维持不下去。我娘提出让他出去收货,家里不雇伙计节省开支,她自己看铺子做买卖,结果被我父亲一巴掌打在地上,说她支走自己,是为了偷人方便。其实不是,他只是面子挂不住。他不善经营,不懂和客人来往的言辞之道,而我母亲恰巧从小耳濡目染,言语可亲可厚收放自如,但凡她不得已路面看铺或者和上下买卖家打交道的,无人不夸,这便伤到我父亲那可怜的自尊心,更是不许她外头见人了。”
“后来你父亲欠了一笔债关了大狱,是多少银子?”
“整一百两。”沈宜抬手捻开一团灰尘,“抵押了铺面后,仍旧不够,他有抵了我家的郊外的小屋,这些银子,他说是和人一起走外山河道,做大买卖,实际上走出去家里的小镇二十里,他就害怕了,躲在一处暗门子,吃喝嫖赌,给银子挥霍光了让人打出来,待到收债的日子,家中所有能卖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抄走,他被拉去公堂,打了二十板子,关了起来。”
后面的事,梁道玄基本都清楚了,辛公公所说大抵只会在细节上有出入。
“再见他时,他回到家中,抱起我就要走,我娘拦住他,拼死要抢我下来,问他是做什么。他不肯说,动手就打,我想护着娘,却被一巴掌打得发晕,再睁开眼时,看见他拿着浆洗衣衫的木槌,一下下打在我娘的头上和身上。”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静静听着,安慰或者平复的言语在这时候都那么虚弱且无济于事,或许这些话,沈宜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今日他能脱口而出,就让他说个痛快。
“我记忆最后的事,是我爹扛起我朝外走,我娘浑身是血,一点点在地上爬着,爬出来哭喊我的名字,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娘,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次一病不起,没几日人就没了,也好,好过继续与我父亲这样的人做夫妻,犹如置身阿鼻地狱。”
沈宜说完,沉默一会儿,看向了梁道玄:“和国舅说这些,倒不是标榜我有多可怜。国舅的经历,这些年我多少也听过许多,国舅父亲如何,朝野也是人尽皆知,我犯不着与国舅比较些惨况。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次国舅助我行如此大逆,往后同心同德,总要知根知底,国舅说是也不是?”
梁道玄得到了想要的保证,不以喜色以对,只沉静回应:“这是自然,我为太后,也为陛下,宫中虽天下至尊,但前行之路步履亦艰,有沈大人相伴辅弼,就算我一时缺位,因故远离中枢,也能放心安心。”
二人看过对方的眼睛,相视一笑。
这时,已有见了火光的衙差赶来查看情况,聚过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梁道玄对沈宜说道:“虽然过往之悲辛不胜枚举,但这孝子的模样,还是得好好作戏,沈大人,请吧。”
……
“……回太后,如上,便是当日所问。”
小朝会后,太后的泰安殿中,梁道玄灰头土脸沉着仿佛自己也火烧了亲爹一样的面容,将当日发生的事,告知太后与众臣。
——当然不是真相。
祭祖预备时失火,抢救不及时,在内堂的人没了,孝子沈大人当场哭晕,自己是目击证人,当然还有请来观礼的其他人,都看见大火和哭泣指挥救火的沈宜。
好惨。
梁道玄咳嗽两声,以示火势惊人,自己三日后仍然呛喉燥痛。
兄妹二人影帝影后基因同时发作,梁珞迦悲楚摇头,只道:“听闻沈宜预备了极其厚重的礼数,如今……哎……人世无常,哀莫大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哀家前几日赐贺衣料钱银历历在目,如今却……”
兄妹二人都好像自己死了亲爹一样的表现,让人十分信服。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之前的铺垫。按照梁道玄为沈宜的安排,必须要隆重,不能舍不得花银子抹不开心里的死结,要怎么重视怎么展示给旁人看。这些日子行宫不少人讨论,都说沈大人以德报怨,是大大的孝子,沈老太公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是祖坟冒了青烟。
现在祖坟没有冒烟,亲爹本人冒烟了,只能说造化弄人,不然还有什么因由?
赶制衣服和一应认祖归宗物件的人都可以作证,是沈宜亲自吩咐人去办的,太后恩赏记录在档,连回京沿途都是自己陪着走的,驿站全部都有留存,桩桩件件都显示了此事沈宜是正经对待预备隆重大办特办的,如今出了事,怎么会是他的缘故?
梁道玄知道,别人也就算了,梅砚山和徐照白或许确实不信,可他们没有理由说服别人不信,也得不偿失。
如果他们要是真的作祟,那梁道玄也有办法,让人知道他们暗中和沈德顺和沈玉良的往来,如此再来伸冤,到底是谁动机不纯,结交近侍近亲,也得好好说道。
如此,梅砚山也只是深表痛心道了句:“怎么好端端地,一个宅子,就起火全烧了呢,这真是……中京府衙门怎么说?”
话语中虽然表示了人生无常的哀痛,但也不免有些质疑的味道。
梁道玄早有准备,只叹道:“因做祭祖法事,从戒珠院里请了不少开过光的松油香膏,谁知走了火,一时难以收拾。中京府衙验过也是这样说的,尸体……烧得不像样子,确实有油膏的痕迹,应是焚香不当。为此沈大人很是自责。”
请这个香火膏油,也是沈宜亲自去捐了一座禅房的银子,戒珠院也能给出凭据。
梅砚山不再言语,众人皆是感叹,有人问了句沈大人如今怎样,梁道玄哀道:“我走时,他在灵堂不饮不食,昏了过去,我找人强灌了些参汤,可奈何急着复命,后头如何实在不知。只是那凄惶之景,不忍再看……”
太后也跟哥哥一起叹气,并表示为了鼓励孝义,彰显德化,她代表陛下,赏赐沈宜一座京中宅邸,总不能内侍省统御大太监,只能打铺盖卷,这要是传出去,皇家威仪成什么样子?另外再加以抚恤就是了。
众人听后,唯有盛赞太后仁慈,陛下德隆。
……
夜深,梅府。
梅砚山轻轻撂下奏章在左手的茶案上,阵阵幽微的馨香自插在玉底天青釉花觚瓶中发散——新摘的令箭玉笔兰,开莹润饱满的鹅黄色花,清雅高华又透着可爱的内秀,使人看赏不厌。
“可惜,芳兰生门啊……”
说着,梅砚山重新落座,接过侍立一旁的徐照白递来的茶盏,只闻不品:“这件事,是人家做的漂亮,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咱们反应过来,已经教人截胡了。也是那父子二人目光短浅,我们承诺的来日他们等也不得,伸手能抓到的好处,自然甘之如饴。说到底,是我们识人不如国舅了。”
“是学生的过错,学生不该掉以轻心。”徐照白低首道。
梅砚山笑着摆摆手:“不是你的过错,我也是没有将这二人放在心上,小人亦有小人的用处,咱们在高处待久了,反而看不透这点。人家国舅拉得下身段,就想得开利弊。本以为待事情烘至不可收拾时,我们解决这俩人,卖沈宜一个人情也好,给他一个台阶也罢,让他没有余地拒绝关键时的关键事,到头来,一场空罢了……这些年空得多了,我才愈发觉得国舅之本领,有他在皇帝身边,往后你与其他我的门人,立锥之地又在哪里?”
“是。”徐照白态度极为恭敬。
品了品茶,梅砚山不免有些颓唐:“我的儿子并无什么才干,能明哲保身已是很难,今后孙辈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我年事已高,是望不到头了。为人父母应为子女计之深远,这道理谁都懂,可是,为隔代人、为整个家族、为自己的门生和所有人谋算,如何才算计之深远,又有人能回答么?”
“学生请老师保重。”徐照白恭敬一合手,“千难万难,往后有学生照拂,必定责无旁贷,不忘老师提携之恩。”
第115章 破竹建瓴
梅砚山紧绷了一整日的神色终于有了稍许松弛, 也染色沉重的疲倦,他满是褶皱的手拍在徐照白肩上,一双眼也忘了过去:“你的用心,这些年我都看在眼中, 若是我的子辈有一个半个及你十分之一, 今日我何愁之有?可惜啊可惜……不过, 我当初所做最正确的事,就是看中你为门生,或许上天正是要赐你予我, 才要我子息平庸凡俗。万事万物都不能求得尽善尽美,但还好有你在……”
徐照白向老师微笑,重新搀扶他坐好。
梅砚山坐定后,想了下, 觉得还是要亲自做些安排, 于是思忖后道:“不知沈宜知不知咱们和他父亲弟弟的干系, 表面功夫我们是要做的。这是给太后和皇帝的面子, 要有,不能少。你不用亲自去,送份祭礼,若是见了, 表几句哀思,无需多言。梁道玄那边你要小心,寻常往来不能太多言辞,他猜度人心的本领犹如神助, 我们不得不防。”
徐照白颔首应允后用小心翼翼地请示语气问:“老师,洛王殿下的亲事,我们还咬定么?还有圣上伴读的选擢, 现下去了一个人,空出个位置,洛王提了个自己的亲信补漏,我们是不置一词还是明确表态?”
“洛王提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你知道么?”
“听说是早年他在封地的一个亲信小官,后随他入京,也算发迹,无有功名在身,然而孩子中有个还算聪颖,此次考选卷子学生读过,平平之中略有得意之处,选与不选,皆在人意。”徐照白如实禀告。
“那咱们就什么都不说。”梅砚山笑道,“太后和她亲哥哥那边未必乐意这样的人伴驾。”
“请老师明示。”
梅砚山悠然饮茶,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不迫,温言道:“你知道太后和国舅二人有何破绽么?是皇帝,不同于任何人,他们是真心实意盼望皇帝安康圣明,但同时他们还奢想皇帝能无忧无虞,有个幸福顺遂的童年,至亲政后,又有个稳定的情势。你看梁道玄如此疏懒的人,但凡为他外甥的事,无不亲力亲为,忍着恶心,连沈德顺那样的人都作陪共友来相处得下去,可见其心之所在,皆在此子。但我们不一样。”
梅砚山轻轻的笑声在盛夏的夜里竟有些微寒的意味。
“谁做皇帝,我们都可以辅弼。”
徐照白看向老师,深深俯首,示以明晰。
梅砚山也稍稍宽心,忽得一愣,问学生道:“我方才拿的那奏呈呢?我还没看完。”
徐照白眼神微跳,可神情却依旧恭谦,就在梅砚山手旁案几上花觚瓶后头找出老师几句话前刚放下的奏呈,双手奉上。
……
行宫日月照流如常,小皇帝姜霖是个知冷知热的孩子,不似一般帝王自小就被夺了心性,他知沈宜经历丧乱,便主动下诏放假,又赐了许多物用,虽不过是个太监的父亲,作为天子不会赐些礼器用度,但金银之物表表亲厚,也是历代常有。
梁道玄得知,十分感慨,只道孩子真是个好孩子,然而他不免哀伤,有些背后凄怆之事,现在也没法告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究竟如何狠下心来,手起刀落。
沈宜当然没有哀伤,可他收到皇帝的关怀,也知多年深厚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归来后亦对太后陈情,表示无愧陛下的隆恩。
梁道玄倒觉得,隆恩不隆恩的,到底小外甥是长公主的弟弟,依照沈宜与长公主的别样情谊,终究还是有些关怀始终可靠。
拉拢沈宜,确定阵营,即便参与谋害,梁道玄也觉得值得。
但接下来的事,就有些棘手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徐照白将隐情透露给自己,那么,如何看待徐照白的举动,格外重要。
沈宜一时顾不上的内侍省事务,这些天只能劳烦辛公公,辛百吉是个嘴碎的人,嘴上没完没了诉苦,但桩桩件件大事小情都给你办得妥妥帖帖,极为省心,只是这样梁道玄宗正寺的差事就要劳烦自己到处奔波,好在行宫中诸事从简,唯独一些公卿人家的孩子待选入宫为侍读之事,他挨个上门贺喜,为彰显皇恩,又早教太府寺预备好了贺仪与御赐的文房之物,各门各家均视为圣恩浩荡,皆是感怀垦谢,表示自家争气的小子,定然好好伴驾,绝不嬉怠。
这样走过一遭,十来天的日子水一样流过,侍读待选只剩最后一环面圣,备选之人皆是斟酌过的公卿百官各家优异之子,比例也有微调,不至于让贵戚和臣僚哪方不满,但也多少在梁道玄的争取下,偏心了不少公卿家人品和学识都翘楚的孩子。
最后捧着这些人誊抄出额外一份的历纸,梁道玄打算去交给妹妹过目,谁知刚到了泰康宫外,就见徐照白正款步出来。
作为下属,梁道玄率先行礼,他是不在小事处乱摆外戚的威风和架子的。
“徐大人,才忙完汇事?”梁道玄笑眼看人,扬声说话,整个人都是蓬勃的亲和,“政事堂那边已经传过餐了,你晚了一步。这样,一会儿和我一道去槿芙堂用些点心,待到散务回府,肚子里也不至于空落落的。”
徐照白微微一笑,也客气回道:“那好,有劳国舅引路了。”
一般来说,徐照白都会表示没关系,这次却愿意同往,梁道玄陡然警觉。尽管答应儿子女儿下午去找他们和小外甥一起去体验摇橹赏莲,他还是赶紧让沈宜将历纸一摞送进去给妹妹,自己略整了整衣冠,在镜子里看了又看。
“国舅见徐大人,比见梅相还要紧张。”沈宜见了不免奇道,“原来在国舅眼中,徐大人才是一等一流的人物。”
“沈大人和徐大人相处机会没那么多。”梁道玄急着出去,只跟他苦笑作答,而后将给自己送来的茶一饮而尽,“要是相处起来,只会和我一样。”
他没跟沈宜客气,这是实在话。
自从跟徐照白出差过那么一次后,梁道玄对这个人除了戒备,就是警觉。
“东西我会亲自交给太后,国舅请自便。”沈宜见他似乎是有要事,也不多问多留,让开了路。
徐照白如果照常相处,其实是个不错的游伴,两人走过行宫,谈论近期政务,言及周遭花木,他皆能一正一谐答对自如,梁道玄自己就是擅长和人交流的个性,自然也和这样的人聊得来,然而他却不敢太聊得来,到了槿芙堂,正值槿花初谢芙蓉正盛时期,娇红逶地而柔粉宜人,原本梁道玄是约了一家三个孩子在这里见面,备下的都是孩子爱吃的点心,这时免不了私下吩咐宫人再备一些。
离约定时辰还有段时间,梁道玄热情给徐照白介绍了各种精巧的点心,还命人打包一些,给徐照白的孙子与孙女带回去。
“这样的酥皮里本该包栗子蓉的,无奈栗子未到成熟时,御膳房的小赵公公想了个法子,给换成了莲蓉,甜润绵密,也别有清新风味,我那两个没出息不争气的孩子各个争着抢着吃了没够,连陛下也爱上了,给贵府两个孩子也捎带回去些,若是喜欢,宫里管够。”
徐照白看着梁道玄,只觉得颇为神奇。
眼前这位年过三十的国舅有着兼顾英挺和柔和的俊逸面容,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在政事堂,国事鸿谈,施政奥略,他能据理力争侃侃而谈,理正而词直,智谋手段,纵横捭阖。
可谈及家事,这位在政坛上运智铺谋覆雨翻云的国舅爷,一下子化身内宅老祖母,絮絮叨叨,从家长里短到针头线脑,事无巨细,自然而然。
“我方才尝着,确实不腻。”徐照白应和道,“夏日最空过甜噬心,我家两个孩子素来顽皮,不甚好管教,前几日吃多了瓜果,现下都不大舒服,病中苦药难入儿口,拿这个清口香甜的点心来哄最佳,国舅费心了。”
梁道玄立刻表示十分关心,他本就是爱操心的人,问了病情,又表示可以请太后命太医去看看,徐照白这次全然没有拒绝的意思,一应谢过。
“要说到谢,也是我该谢谢徐大人。”梁道玄铺垫完毕,开始直捣黄龙,“之前若不是徐大人主动告知,沈大人哪能得见父亲与弟弟,只是家中厄难,谁也始料未及,哎,终究是徐大人耳聪目明,我也要谢大人一谢。”
徐照白依旧是恬淡平和的笑容,微微摆手:“举手之劳,我也是不愿意见大家都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