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4节
“回老师的话,学生以为,陛下心性还是有些顽幼,除去长公主,陛下无有手足,略显孤寂,故而与外戚表亲亲近,只是玩闹太多,不宜轻忽。好在伴读即将尽数入宫,有同龄人为伴,陛下也会更加稳重识人。”
徐照白的回答显然让梅砚山满意,他点点头,重新舒适地靠在椅背上:“这孩子如果像先帝,当真是省心,如若不是,也最好别像……”言及此处,他却顿住,室内寂静如初,但徐照白却清楚,师父没说出的是谁。
他缓缓松弛着手指,颔首称是。
……
这些日子宫中最新开学的,不是皇帝的书斋,而是太后的内书房。
各家女子入宫后,玩也玩过,转也转过,每日陪伴太后也习惯了梁珞迦的作息,那么就该记得最初入宫的目的,开始读书学习实录了。
起初,梁珞迦不想遭外人诟病,先选了实录里讲究后妃之德的部分,宣讲两日,还让每人交了一份心得,确保基调无误,这才正式讲读实录。
这些女孩都在家中读过书,寻常陈词滥调并不能让她们觉得趣味盎然,多少有些兴致缺缺,好在换过话题,各个又都活跃起来。
内书房的学习氛围还是很好的,就是那位向琬向小姐,梁珞迦还是有些不好猜透。
此女内秀少言,多听而不表,可写出的文章,却是有几分心胸文采,读来虽谈不上赞不绝口,但也当论眼前一亮,最主要的是,她似乎并不大在意这次甄选,只是应景的来,应景的听,不与其他女子交好,也不拿任何问题来请太后作答。
因内外有别,平常这些内书房女子读书的时日,都和朝礼之日错开,避免中朝太多内外不别。
这日,洛王姜熙是政事堂来送政务并负责请示的,此时梁珞迦正在读女孩子们昨日上交的课业文章,洛王说完正事,迫不及待便问:“太后慧眼如炬,这些时日相处,觉得向琬此女如何?可堪为臣妇?”
姜熙总是这样直截了当,似乎是不乐于弯弯绕绕,也拿出一份家中小叔尊敬长嫂意见的敬重在里头。
“向小姐秀外慧中淑性茂质,哀家也十分喜爱。”
其实梁珞迦根本没和向琬说过话,而且她也巧妙避开了洛王姜熙的第二个问题。
姜熙就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样,喜滋滋笑,复又哀叹:“臣弟当真不知,此般女子,世间稀有,为何梅宰执却不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太后,如若太后觉得向氏可堪,请为臣弟做一回主吧!”
第118章 凡圣不二(三)
“你蒙混过去了?”
“除了蒙混, 我没别的法子,总不好当下做主赐婚或是一句断然回绝,前者冒失,恐不能衡稳朝局, 后者轻率, 离心之言怎能露于人听?”
妹妹从来心有轻重, 听她讲今日洛王姜熙的急切举动,梁道玄本是不安,如今放下心来, 却又忍不住犯嘀咕:“这小子发什么疯,不是早就说好,待避暑回宫后,依据伴读学间的情形, 再论再议, 他这一出, 好像咱们是破坏人家牛郎织女天造地设的混账, 不开眼的。”
梁珞迦闻听此言,不禁莞尔:“天家的神仙眷侣,当真有这么回事么?我可不信。”
“信与不信,人家情投意合之名众□□传, 成与不成,总有人要扮作蜚短流长里的恶人,大家都爱听这个。”梁道玄靠入座椅里颓然长叹,“这还是我在辛公公故事里总结出的。”
“这事让我来拖着, 左不过洛王着急,都是为了想在过两日大暑的凉台清夏宴上能有百官公卿作见证,由我下旨, 这事是断然不行的,那日原本你我打算以宴为名,庆贺皇帝读书从事表彰忠敬致学之家,一码归一码,不能主次不分。这件事我们酝酿已久,由此结善从众,为皇帝积蓄得力之辅,若无动静,之前那些声响也显得是虚张声势了。”
在这点上,梁珞迦非常坚持。
梁道玄也以为妹妹的考量十分正确,总之现在他手头又有了徐照白的路子,一时天平倾斜,也不急于立即做出判断。
哎,果然还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凉台清夏宴是行宫避暑时例行的君臣和乐夜宴,不同于中秋夜宴浓厚的政治意味,清夏宴顾名思义乃是为同乐消夏所庆,所有至行宫的文武百官公卿世家,均可与家人同至行宫的月露清凉台上,伴驾庆饮,与此同时,还会有一系列围绕君臣行乐的活动,赋诗投壶,书乐作伴,赏心乐事不胜枚举,总之,这是个拉进君臣关系,促进朝野和睦的聚会,梁道玄和梁珞迦自然是不想聚会上笼罩过于浓郁的紧张氛围。
说是如此,然而宫廷盛宴,怎会没有利益牵绊和权势纠葛?与其让下面自由发挥,不如二人为此次宴会的大方向定调,也更好把握局势走向。
本次避暑清夏宴,在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成了庆贺皇帝即将开辟宫读,与新伴读喜迎开学的一次欢聚,自然家中有子嗣选为伴读的人家,就可以在宴会上坐得靠近天子近一些,拉进距离,增进关系,同时也是为小皇帝培养拥簇从娃娃抓起。
这是梁道玄的良苦用心,一来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上佳选择,二来他也不希望小外甥立即投入到无止境的权力汪洋中——尽管这汪洋环绕着他,却也可以徜徉一下,再说其他。所以,让小外甥先熟悉熟悉未来的同学,拉进关系,了解彼此,建立未来亲厚的基础,让他感情上先于利益接受。
连梁珞迦听了都忍不住感叹,就算是小皇帝亲爹先帝活着,都未必能考虑的这么周全。
……
月露清凉台建于承月宫前,是太宗皇帝专为宴饮所建,一共三阶平台,开阔宏伟,雕栏画栋,不可不谓国力强盛之显见。最上层乃是皇帝太后与宫中贵人所列席之处,梁道玄和姜熙作为为数不多的亲贵和外戚,从来都是伴驾至近,亲厚异常,这次也不例外。
二层则是公卿中开国列封者和朝中重臣所在,这次梁道玄安排家中有子弟伴驾入选的家庭也坐于此间,以示亲厚。
其余人等,居坐三层。
如此层累,皎月高悬,丝竹自台侧甬道上不断飘来,庭燎如星辰遍及四周,杯觥交杂,言笑晏晏,最让人心神皆悦的则是有许多孩童稚嫩天然的笑声断断续续,犹如天籁——至少对梁道玄来说如此。
经过利益的交换和杀戮的阴霾,在一次众人聚集之地,他竟有种诡异的松弛感,或许是父亲精神状态的感染,梁家兄妹也今日也格外快活,好在今日有话在前,顾尊上且同乐,只要恪守宫中与帝王宴饮的基本礼数,其余欢乐,君臣同享。于是几家心思活络的人都带着要么是在太后梁珞迦身边读书的女儿,要么是已入选伴读的儿子,纷纷上前敬请陛下赏光,姜霖还没到可以沾酒的年纪,就敬奉一盏宫中夏日消暑常用的红荔紫苏饮,适宜且不失礼数。
“你发现了没?”
柯云璧一句话,拉回梁道玄奔逸的思维,他正瞧着户部的郑侍郎领着孙子和外孙女一并拜见皇帝太后,今日郑侍郎风光无限,因他这两个孙辈一个在太后身边,一个则入选宫学,人皆赞颂他家诗礼丰殷家学有序,连太后也为此特有赏赐恩典,此时正是他家在谢恩。
“发现什么了?”梁道玄低声问道。
“今日带到太后面前来的姑娘,都是和圣上差不多岁数的。”柯云璧意味深长看过去,只见郑侍郎的外孙女年方十一岁,仍是稚龄可爱的雪玉乖巧模样,笑起来酒窝绽放,而小皇帝姜霖正在太后的笑谈引荐下,接受自己未来的伴读和这位女孩一一礼敬之意,似乎小皇帝对这个可爱女孩的兴趣大于那位已十五岁的伴读兄长,不断传来笑声阵阵。
梁道玄一颗心咯噔一声,来回乱跳。
“你是说他们想借着太后身边伴随凤驾,近水楼台先得月,亲近霖儿,然后博得好感,以得圣意垂青?”梁道玄忽然开始了焦虑。
“其实,我觉得太后最开始是明白的,但好像只有你没意识到。”柯云璧叹息摇头,似乎在感叹丈夫的智商只够往一个方向上用。
“但霖儿还是孩子啊!”这是梁道玄的心里话,他从来没有过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现实意味。
“太宗十五岁大婚,威宗十六岁于成亲受封前往封地,先帝早年也是十七岁就得了恩典奉旨成婚。”柯云璧平静地陈述真相,“你以为人人都像咱们一样,还得我等你个五六年?”
梁道玄傻眼了。
“可是这些女孩,原本我是打算有些可以入选女官留在太后身边的。”梁道玄为自己的选择做解释,可惜最终解释权似乎不在他手中。
“你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们的家人不会。”柯云璧说道。
梁道玄不是不明白,此刻朝廷的权力天平正在发生倾斜,越来越多的人站到了他和妹妹所代表的皇权旗帜下,这时候最好的结盟方式,自然是姻亲,可他总觉得自己的小外甥还是个孩子,小孩子是不该被这样计算入成人世界的肮脏勾当的。
“圣上已经很快就不是孩子了。”
柯云璧用语言给了丈夫当头一棒。
梁道玄沉默了许久,才道:“所以之前,你对我说,要不要减少让盈儿入宫?”
“外头许多人都在说,你这样频繁安排女儿入宫伴驾,意欲何为,昭然若揭。”柯云璧略饮了些杯盏里的残酒,看向丈夫,“我知道,盈儿才四岁,可是在旁人眼中,即便四岁的女孩,也是你的女儿,自古外戚之女亲上加亲者不胜枚举,而我一点也不希望咱们的女儿成为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梁九盈就坐在自己的姑姑也就是当今太后梁珞迦的手边,兴致勃勃听着表哥小皇帝姜霖在和郑侍郎的外孙女说笑,时不时去拿面前桌上色香各异的精致糕饼放在口中,梁珞迦极其疼爱兄长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几乎都是揽在怀中的姿势,参云乖巧,九盈顽皮,今日御前又多有同龄孩童来来回回,虽到了平常该入睡的时辰,可二人兴致很高,时不时笑闹两句,御驾所在,尽是欢乐。
但梁道玄的心却悄然沉落。
“作为父亲,我不希望女儿入似海深宫,作为舅舅,我不希望外甥少一至亲。”梁道玄轻声的叹息也只有柯云璧听得到,“今日这层意思如此昭然若揭,不知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意味,霖儿离成婚越近,就是离亲政越近,朝堂上下莫不为此翻动,此时我能为之,皆已为矣,后事如何,实在无法再多左右。”
柯云璧柔软温热的手在这时覆到了梁道玄的手背上。
“你素日喜爱花木,那我问你,但凡奇花异草,种子播传延续荫蔽总是各有其能,但这些花草母株,能尽最大可能为自己的种子做尽全部应做之事,可当种子离苞别萼,之后如何,或随风去,或随水流,或有鸟兽携走,如此这般,母株又能望到几时?既然已都决断,该顺其自然时,就要顺其自然。”
梁道玄在桌案下反握住柯云璧的手,舒心一笑:“道理是道理,可要我从旁观之却不能左右,实在太折磨了。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来日暂且短长不论,总归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与霖儿都能将路走得更远,再望也望不到头的时候,也是他们即将独自前行之日。”
“那时,你想不放手也不行了。”
柯云璧笑道。
梁道玄本也是含了浓情之笑,可当看见徐照白领着自家子辈孙辈上前去向太后请安,他的笑容陡然消失,握力徒增,柯云璧手疼之余不免惊讶,只听丈夫肃容冷声道:“别的都可以放一放,可要是盈儿来日看上这样货色的男人,那我就算从坟里爬出来,也要阻止!”
柯云璧心想你女儿现在正处于谁给她好吃的谁就是好男人的四岁阶段,无奈道:“将来你我同衾同穴,我还是想死的安静些,这样,你还是别折腾我了,都变成死人作鬼,也别往外爬,托梦给你女儿,我看更好。”
第119章 新声代起
“今日所读, 乃是太宗晚年实录,陛下修习先祖实录,也已有三年,今日不如换个方式, 你我师生以思飞而替坐论, 陛下以为如何?”
夏日午后, 热意侵染,难免使人厌读困倦。十六岁的姜霖在度过了几年的读书时光后,在继位后第十五年的夏天, 又来到了行宫避暑,却躲不开课业。
今日授业,乃是徐照白独课,伴读们也都不在, 他一个人实在沉寂, 想要瞌睡, 但也不敢过于冒失, 只看着眼前徐师傅雪白的胡须和鬓角所掩盖的平静面容,强撑起精神来,努力挺直脊背道:“朕听凭徐师傅教诲。”
徐照白对小皇帝的疲态视若无睹,笑道:“太宗伟业, 彪炳千秋,承继太祖之宏达,启照后世之祥康,但实录却在太宗晚年所录, 太宗自伤私臣而语,以为‘自乱方寸’,陛下以为该当何解?”
“自古帝王, 雄才伟略者,不免常抒罪己,此乃心怀天下方知其重之惴惴,为帝王,当慎思慎行,一言而倾万民,未尝不有也,于是更应自省自愧,太宗所为,当如是。”
姜霖说完后稍稍出了口气,他牢记舅舅的提点,徐师傅的单独授课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问题要多斟酌,言语要多咀嚼,脱口而出的话,要看起来像脱口而出,不能是真正脱口而出。
舅舅的话自然绝不会有错。
姜霖等待徐师傅对自己中规中矩的回答作出评价,然而他等来的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徐师傅,朕有哪里说得不对,还请指教。”
尊师是帝王应做的表率,姜霖肺腑恳切,一点也没有跋扈的倨傲,更不像这个年纪少年郎常常将不可一世的傲慢和天横贵胄的自尊挂在显而易见的表情之上,平和谦雅,加之他养猫极为肖似母亲,翩翩君子更胜芝兰。
徐照白微微颔首,笑道:“陛下之见,甚为普观,以此问而举于读书之庭,十有八九,皆做此答。”
“芸芸之答,让师傅失望了。”姜霖谦歉道。
“臣所思倒不是如此,而是陛下并非芸芸,当有一览众山小之观,方才不负太后砥砺。”
徐照白搬出了太后,就算午后倦意甚浓,姜霖也不敢再漫不经心,挺直少年人的脊背:“朕恳请师傅赐教。”
“臣不敢当。”徐照白虽是臣子,但为帝师,于授道座堂内,可以不向皇帝行臣应尽之礼,然而他却兢兢业业,不越雷池一步,恪守臣工之本,缓缓躬身,再慢语作答,“太宗之语所伤,无非乃是晚年偏宠幼子,险致使父子离心而君臣离德,动摇基业,可见一时之私,于帝王而言,绝非微末。”
“徐师傅的意思是,帝王无私事,当以此为戒?”
姜霖聪颖,颇有其舅家风范,徐照白并未点头,言语却多有肯意:“能思及大略,思陛下之慧察。”
见微知著的本事是舅舅早就教过自己的,姜霖立即明白徐照白所言绝不单单只是一次简单的太宗实录授课,这背后代表着徐照白隐藏的谏言。
隐晦的明智是一种帝王的素颜,自己的舅舅如是说。
姜霖想得清楚,问得却刻意试探模糊:“这些日子,朕心头也有些顾虑和迷惘,今日听闻徐师傅教诲,忽有些触及,课还望能深问一二,以求师傅解惑。”
“陛下请言,臣必知无不言。”
“前几日,母后和臣僚均提及朕大婚一事,朕知年岁至此,当及家柱国,可是……今日听了徐师傅的话,若是这次大婚不能妥善,岂不致使朝局纷乱?”
姜霖故意夸大的试探并未让徐照白有任何的不安,看着自己心深似海的老师只是微微一笑,姜霖更觉得舅舅所言极是:跟着这位老师要学的从来不止有知识,还有处事应变之能。
“陛下所慎,也是应当,然而陛下有太后操持大婚之事,必然不会因此失当。”
徐照白的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姜霖有些气馁,但还是不甘心,又道:“话虽如此,母后辛劳,朕总有愧意,前些日子暑气暴盛,母后卧病,朕深感彷惶,虽日夜请安亲自奉药,仍觉不足,再要母后殚精竭虑,岂不不孝?不若……朕下一道旨意,请百官议一议大婚之事当如何操办,可善?”
这话倒是让徐照白微微一怔,可迟疑只是转瞬一逝,很快,他便蕴了温和的仁爱笑意,恭敬道:“陛下纯孝,且兼听则明,乃是我朝之福。”
姜霖知道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婚,以及大婚的人选,此时无论朝堂内外,都是波澜暗涌,而且大婚就意味着亲政,权柄归属自己,母后和舅舅是早就盼了又盼,铺路多年,正是为自己能全权君临万方,然而旁人……就未必如此纯心若此了。
“其实要是朕说,再晚两年大婚也是不急的,没有合适的国母人选,那便等就好了,何必如此要人人都跟着着急上火?”
谈到此事,姜霖换了略带孩子气的口吻抱怨,似是烦闷,又似是不舍此时仍旧算得上闲适的帝王生活,他含笑看向徐照白,又道:“前些日子,梅相入朝,也同朕说大婚不应急于一时,择后当如择相,内朝稳固,四海方平,朕觉着也是这个道理,徐师傅以为呢?”
仿佛幼稚的言语,却让徐照白陡然警觉,他或许意识到眼前的学生更是那位心深似海国舅爷的得意门生兼至爱之亲,须臾即答:“梅宰执之顾虑,多从长远计,陛下当听,然而此事终究是国之大计,臣一人如何足断,还应博听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