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更何况,这个任氏,虽不擅逢迎,也不讨喜,但确实有几分本事,且心地不坏,之前还出钱给王家看病。
  她也是个女子,如何不知,这世道之下,女子想要立足,何其艰难?
  所以这次,便是自损五十,她也要让刘记明白,李家纵无男儿当家,也绝不是好欺的。
  *
  屋内幽沉,红泥小炉上炭火烧得正旺,温暖的气息缓缓弥散,映得檀木雕花屏风后的人影沉稳而端肃。
  老太太端着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青釉的盏沿,似在沉思,半晌,才缓缓开口:“刘记的案子,可有新消息?”
  侍女秋实立在一旁,微微俯身,语气恭谨:“回老太太的话,这两日城中议论渐多,王氏暗中插手,已在药铺停收刘记金银交引券。刘家尚无动作,但怕是不会轻易罢休。”
  老太太轻轻一笑,语气不紧不慢:“这王氏,倒是沉不住气了。”
  秋实低头不语,老太太继续缓缓啜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她倒是颇有几分护短的意思,可惜,行事还是太急躁了些。”
  秋实轻声道:“太太毕竟是商贾出身,行事爽快些也是常理。只是,王氏既然插手,想必大娘子此事也能多几分胜算。”
  “胜算?”老太太嗤笑一声,缓缓放下茶盏,眉眼微微一敛,语气淡淡:“王氏的手段,能斗得过大理寺少卿的家眷?”
  秋实微微一惊,抬眼瞧了老太太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老太太眼底深沉似海,轻轻敲了敲椅扶手,语气平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若是能靠一纸小报、几间药铺就能撼动刘家,刘家也不会在京中立足至今。”
  秋实低垂着头,心下也明白老太太的话不无道理。
  她迟疑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老太太为何一直未曾出手?眼下若不尽快相助,大娘子怕是要吃大亏了。”
  老太太闻言,轻轻一笑,神色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她若不吃点苦头,怎会知道世道艰难?”
  秋实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老太太素来深谋远虑,自然不会让大娘子真的吃亏,但也不会让她这般轻易过关。她这一番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让大娘子知难而退,届时她再出手相助,大娘子必然会心存感激,顺势回归李家。
  秋实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可如今太太已经先一步出手,若是大娘子以为此事是太太相助,而对老太太心存芥蒂,岂不是。”
  老太太闻言,神色不动,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淡淡:“王氏不过是做些小打小闹的事,成不了气候。等她们折腾得差不多了,自然会知难而退,到时候,还不是要来求我?”
  秋实心下佩服,老太太从一开始便料定王氏的作为不会有真正的效果,也知道大娘子这场官司若想取胜,最终还是要仰仗更大的权势。
  她忍不住问道:“那老太太打算何时出手?”
  老太太抬眼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时机快到了。”
  她目光微微沉了一瞬,语气透着不疾不徐的笃定:“以卵击石,只会让人看笑话。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从来不是舆论,不是平头百姓,而是权势。”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目光微微眯起,神色间透着一种久经风霜的睿智:“等她彻底无计可施时,便去请侯爷出面。”
  秋实听到“侯爷”二字,心下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若侯爷肯出面,这桩官司的天平,才会真正倾斜。
  秋实低头应道:“奴婢明白了。”
  老太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淡然一笑:“有些人啊,总是要到了最后关头,才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依靠。”
  吃过这次的苦头,任氏总归要明白,单打独斗,不如回李家了吧?
  第64章 转机
  书坊内灯火通明, 纸墨的清香夹杂着一丝微微的烛泪味道,映得案上摊开的诉讼文书泛着淡黄的光。
  任白芷坐在案后,手中紧攥着一张文牒, 眉眼低垂,眸光沉凝。
  “再来一遍。”她低声道。
  黄彪坐在她对面,挺直了脊背,捏着手中的文书, 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任白芷:“原告所述, 实乃单方面之词,金银交引券乃店铺例行之信物,刘记行商多年,岂有故意赖账之理?何况金银有价,纸券难定,一旦此例开头, 便会动摇京中行商之根基,恐有后患——”
  话音未落, 任白芷已经截口反驳:“你的语气太弱了。”
  黄彪顿时卡住, 讪讪地挠了挠头。
  任白芷的眼神锋利如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方若是这般攻讦,我们必须当庭指出, 他们所谓的‘行商根基’并非不可撼动,而是由诚信铸就。若他们自己败坏规矩,何来动摇?我们要让主审官意识到, 真正影响商贾信誉的, 不是我们,而是刘记!”
  黄彪听罢, 立刻收敛心神,重新开口,语气比刚才更为铿锵:“原告所述,实乃维护市井秩序,金银交引,本就该是凭信兑现之物,刘记既立此约,却反言推脱,分明是违背契约之道!”
  任白芷满意地点了点头,翻开另一张文书:“再来一遍,这次换个角度,假设刘记讼师从‘女子不得经商’这一点入手,该如何反驳?”
  黄彪眼神一凝,迅速整理思路,张口便道:“依大宋律例,并无女子不得经商之条令,商者行商,唯讲诚信,何论性别?刘记既敢收银,便应当履约,若女子能入市,则可据法争理,否则便是歧视欺压,与法无据!”
  任白芷微微点头,稍稍舒了口气,捏了捏指尖发酸的笔,眼神依旧不敢松懈:“再来。”
  黄彪苦着脸:“还来?我们只是打官司,不是打战。”
  可她,没有退路。
  昨日,任白芷收到侯府来的一封信,是何苏欣写的。她的字迹秀丽端庄,字里行间透着一丝无奈与歉意。
  【……李家老太太已亲自走动,向侯爷求情,但侯爷年迈,事务皆交于小辈。侯府家中诸兄对此案兴致寥寥,加之刘大娘子乃我嫡母,恩深义重,实难插手……】
  【……愧对。】
  刚收到信时,她是有些吃惊的,没想到她自己的事儿竟然惊动了老太太,只是老太太为何之前一直按兵不动,到这最后关头了,才想起侯府?
  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挟恩。
  “老太太算得好一手棋,却没料到侯府的水也不浅。”她浅笑道。
  这最后一刻才求助侯府,若成了,确实可以起到从天而降的救世主效果,但也让侯府可以疏通走动的时间骤减,再加之何苏欣身份尴尬,纵使侯府权势不输于刘家,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能真正帮上忙。
  果然,还是躲不过要硬刚。
  想到此处,她抬眼看向黄彪,语气格外坚定:“我们再推演一遍。”
  黄彪端起茶盏,悠然抿了一口,身子半倚在书案旁,目光带着三分随意、七分探究,由下而上打量着任白芷,唇角噙笑,语气懒散而戏谑:“怎的,任娘子今夜可是要与我秉烛夜谈,奋战通宵么?”
  任白芷并未察觉他言语中的轻佻,指尖翻过案上的文书,语调仍旧平静:“觉还是要睡的,这几个论点再练上几遍,咱们便可歇息。”
  黄彪闻言,轻嗤一声,眼神仍流连在她身上,似是有意调笑,正待再言,却蓦地察觉到一股森然冷意,如刀锋般破空而来。他眉峰微挑,顺着那股杀气抬眼望去。
  门口,一道颀长身影静静立着。
  夜色沉沉,寒风裹挟着旅人的尘埃,墨蓝色骑装在烛火下映着浅淡的光,衣角沾染风霜,鬓间未干的汗意昭示着主人连夜奔波的急迫。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案前二人,落在任白芷身上时,冰霜消融,而在黄彪身上,却又瞬间结成寒霜。
  任白芷顺着黄彪的视线望去,见到来人,微微一怔,眼底浮现一抹错愕:“李林竹?你不是在邓城吗?”
  听见她的声音,李林竹目光微动,似乎那一刻才真正落定在她身上。他迈步向前,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焦灼,“我听蔓菁说你这些日子都在书坊忙于官司,便来寻你。”
  待走近她身旁,他目光柔和下来,语调微沉却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这几日我不在,你定是没好好吃饭吧。”
  任白芷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别提了,这几日我都被气得没胃口了。”
  她话未说完,忽听对面的黄彪嗤笑一声,缓缓道:“哦?这便是你那个「不重要」的官人?”
  话音落下,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林竹神色微敛,眉目沉静如水,唯有眸底暗潮翻涌。他向来温润从容,鲜少轻易动怒,可方才踏入书坊的那一刻,眼前的画面便刺痛了他心中某处。
  他站在门外,看着她与旁的男子促膝而坐,言笑晏晏,而他,竟是听蔓菁添油加醋后,才知晓她的近况。
  他并不曾怀疑她,毕竟她才许诺过自己,不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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