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但她想,人不能否认激素。
  否则快乐是因为多巴胺,平静是因为血清素,应激焦虑是因为皮质醇,解构到最后,人的七情六欲全都是激素作用,而不是人自己的感受。
  李载雪非常肯定,她一定是爱着李琢光的。
  她会因为疼痛而痛苦,也会因为妊娠而翻来覆去睡不好觉,但她从来不会后悔孕育生命。
  这是她的孩子,曾经是她的一部分,也曾经是她母亲的一部分。
  那么小的一个人,睫毛都没长起来,还没李载雪一只手宽的胸膛也会因为呼吸而规律起伏。
  抓住光的小手缓缓地落下,恰好落在李载雪展开的虎口间。
  李载雪笑了,轻轻地在李琢光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
  李琢光是个天才。
  她过目不忘,一点就通。只用心算就能算出五位数乘法的答案,看过一遍就能把出师表连篇默下,即使她一个字都不认识,是靠还原字的形状默出来的。
  可她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也从来不会有正常孩子该有的喜怒哀乐,更不会希望李载雪帮她买什么玩具。
  在刘平安的介入下,李琢光在一岁半那年确证高功能自闭症。
  但刘平安说得保守,她说也许是误诊,因为虽然李琢光脑电图显示放电异常,但和其她自闭症最不一样的一点在于,她没有刻板行为。
  李琢光的兴趣爱好很广泛,李载雪给她什么她就玩什么、学什么,也不会因为谁打断她的动作而闹脾气。
  李载雪却因此更崩溃了。
  孩子的声带没有问题,智商也没有问题,可就是不愿意说话,也不做任何表情。
  心理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刘平安用各种方法试了一次又一次,都没能成功。
  因为琢光不想说?
  是她这个妈妈做得不合格么?是在家里照顾孩子的丈夫暗地里虐待李琢光么?
  可是家中一直有监控,李载雪与她的朋友们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丈夫的行为没有任何异常。
  那就是自己的问题?
  她把自己关在书房关了一整夜,罗列出所有她认为自己可能对李琢光做得还不够好的地方。
  之后,她向出版社的编辑请了个长假,带着李琢光把清单上的内容全部完成一遍。
  她观察了平时给女儿看动画片时,女儿最喜欢的那几个动画角色。在商场逛街时,就给她成盒地买下盲抽的小卡。
  李琢光低着头安静地拆开盲袋,然后将每一张小卡都按照人物分类好,最后一堆一堆地前后放在一起。
  她的手太小,只能两只手捧着小卡。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乌溜溜的黑眼珠看向李载雪。
  李载雪期待着李琢光会做些什么,最好是说些什么。但李琢光只是像往常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李载雪没有气馁,继续她的计划。
  她带着李琢光去了游乐园,比起她陪李琢光玩,其实更像是李琢光在陪她玩。
  李琢光还太小,坐不了过山车,所以她们排了很多和玩偶拍照的项目。
  李载雪抱着女儿,脸颊贴在一起,小熊玩偶内胆的工作人员见状,也将玩偶的脸贴上来,将李琢光的小脸挤在中间。
  而李琢光平静地学着前一个人的拍照姿势比出一个「耶」的手势。
  拍完了照片走在路上时,李琢光和李载雪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障碍物,李琢光的小腿腿骨撞在那块凸起的砖角,被拌得一踉跄。
  她低下头,似乎十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脚。
  “是摔痛了吗?”李载雪连忙把李琢光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卷起李琢光的裤子,还好没有淤青。
  她心疼得要命,就好像李琢光不是腿磕红了,而是摔断了。
  她对着磕红的地方轻轻吹气:“妈妈呼呼,痛痛飞走。”
  而李琢光仍旧是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的小腿。
  李载雪眼中划过一抹难过。
  她不知道有多羡慕那些闹腾的孩子,她宁愿李琢光坐在地上大哭耍赖,也不要这样什么情绪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李载雪尽力在李琢光面前表现得轻松快乐,微蹙的眉间仍然无法遏制地流露出一点忧愁。
  李琢光头顶带着白色的猫耳发箍,因为李载雪牵着她的手,因此她也回握着。
  她只是在学着别人的举动,看着李载雪的侧脸,就宛如一个害羞内向又有些呆呆的正常小孩。
  开车的司机是退伍军/人,也是李载雪的老熟人,她说起话来语气熟络:“李老师,慢慢来,今天我觉得小光有点变化了。
  “我们肯定可以的。”
  “是么。”李载雪惨淡一笑,并不相信司机安慰她的话语。
  司机调整了后视镜,让她能在镜子里同时看到李载雪与李琢光。
  那小小的女孩依旧凝视着自己的母亲,也许是错觉,司机似乎觉得自己看到李琢光双眉极快地皱了一下。
  “我不是在安慰你,真的。”司机语气诚恳,“小光真的有变化。
  “您一直和小光待在一起,可能变化就不太明显,我一个周才见她一次,我觉得啊,她的眼睛比上一周更有神采。”
  明知道对方只是在安慰自己,李载雪还是忍不住扭头看向李琢光,克制着双手的颤抖,捧起这张肉乎乎的脸。
  “真的吗?”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真的。”司机用力地点头,以试图加大自己的可信度,“明天我去接刘院长来给小光体检,您到时候也可以问问刘院长。”
  “我——我一定会问的!”李载雪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她也开始觉得自己女儿的眼睛有变化了。
  绝不是错觉。她想。就是有变化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李琢光的眼睛是从地底刚开凿出来的原石,那么如今,这块黑曜石显露出一点点真面目来了。
  之前是坚硬的,现在变得柔软了。
  ——可惜,她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第二天来检查李琢光身体的刘平安无情地将她的幻想击碎。
  “没有变化,载雪。”刘平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淡声道,“我建议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她话音刚落,李载雪的眼泪便紧随其后地落下,刘平安不得不止住话头。
  她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李载雪,悠长地叹了口气:“载雪,这是我一直以来和你说的事情。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明知道结果更大可能是不好的,就不要再抱有幻想。
  “……”李载雪擦去脸上的泪水,然而更多的泪珠让她的擦拭变成徒劳。
  她不肯看刘平安的眼睛,执拗地用她充斥哭腔的声音吼道:“这是我的女儿!你要我放弃我的女儿吗?!”
  刘平安扣上医疗箱的搭扣,默了默,说道:“不是放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后继有人,趁年轻,再生一个吧。”
  说这话时,她忽然觉得视野角落中出现了一道身影。她抬眸望去,见到的是面无表情、站在拐角处的李琢光。
  这小孩的表情依旧冷漠而事不关己。
  刘平安也觉得可惜,不是哑巴,身边也没有虐待她的人,李载雪更是愿意把一切全部给她。
  要是能健康长大也没什么,但大多神经疾病都会影响身体健康。
  刘平安想,只要李琢光肯说哪怕一个字,李载雪都会力排众议让她成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
  李载雪刚准备扭头去看刘平安在看什么,李琢光就往墙后一躲,消失在拐角处。
  李载雪没能捕捉到李琢光站在那儿的那一刻,一无所获的她转回头:“平安,你在看什么?”
  刘平安回神:“没什么。”她将便携医疗箱背到肩上,站起身,“总之,我说的东西,你考虑一下吧。”
  李载雪也站起身送别刘平安。
  这不是刘平安第一次那么说,从她最初给李琢光下诊断时,就给出了这样无情的建议。
  第一次时,李载雪歇斯底里地让她滚出去。
  第二次时,李载雪瞪了她一眼,一个人默默地在角落里流泪。
  这是第三次。李载雪用冰凉的手指敷上哭得红肿的双眼,从鼻尖到唇珠红了一片。
  “我不会再生一个的。”她说。
  刘平安并不意外:“你的子宫自然由你自己做主。”
  李载雪又抽了两张纸巾擤鼻涕,声音里哭腔浓重,却努力地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生再多个孩子,她们也不是琢光。我只要琢光。如果她比我先死,我就把我的财产全捐了做慈善。如果她能平安长大……”
  她抽噎了两下,不再去管自己流水般的眼泪:“如果她能平安长大,我总有办法让所有的钱都在她的手里。她学得会,我会教她的。”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李载雪又重复了一遍:“她只是不喜欢说话,她学得会的。”
  刘平安面对这样的李载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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