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朱缙满意,轻挲她的眉眼,长久地端详着,似捕虫网捕捉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
她避开了脸,不敢直面他的抚摸,仿佛这情分是偷来的。
秋风吹拂,更显寂冷。
腰间避子香囊随风散发淡渺的香气,使气氛愈加微妙了几分。他们纠葛,拉扯,悱恻,注定是一场只开花不结果的邂逅。
林静照始终是她的假名,江杳才是真的。她和陆云铮青梅竹马自幼有姻缘之好,她爱的人是陆云铮,她永远是陆家妇。
朱缙对林静照谈不上怜爱,暂时的利用罢了,连侍寝都是对她的一种惩罚,为的是折断她的傲骨,使她屈服。
如果有朝一日懿怀太子的事水落石出,她再没有利用价值,他会毫不吝啬地把她还给陆云铮,成全这对苦命鸳鸯。
即便因为种种政治原因,她这颗棋子用废了后需要被灭口,他也会成全她的哀荣,死后给她和陆云铮合葬。
他确实没有爱上她,没有非她不可、这辈子都缠着她的意思,这点她可以放心。
现在,他还不能放过她,不能放她走,也不会赐她死。
懿怀太子的事,需从长计议。
她是懿怀太子最大的软肋,最大的线索。有她在,那位侥幸逃生的先太子迟早会重新露面,自投罗网。
朱缙见她带回去。
林静照知趣地没再问凤仪宫的事,问也没有用,心知二人逢场作戏的本领都是一等一的。她既是侍奉君王的走狗,君王怎么吩咐,她悉听遵命便是。
她亲眼目睹了皇后的落败,高高在上地陪在君王身畔,好似胜利者的姿态。
实则她有些羡慕皇后,马上能从这间富贵牢笼中解脱了,而她还苦苦熬着。
薄暮中,帝王贵妃二人的背影成两行,乘着銮驾,渐渐离去。
第37章
凤仪宫失火的原因最终被礼部归结为宫女打翻烛台,涉事宫女被拉出来杖毙。卷宗送至御前,御笔朱批通过,此案审结。
回顾办案过程,内阁的当家人陆云铮因廷杖在家养病,无法出面,所有重担皆由礼部江浔一人承担。
众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浔亦受了同等的廷杖,比陆云铮更老迈衰弱些。怎么江浔能带病当值,陆首辅就不能?
朱缙将江浔召至御前,优诏慰劳,前日因刺客之事降下的种种责罚不提了。
江浔跪地叩谢皇恩浩荡。
他早知道君恩如阴晴圆缺变幻的月相,恩威莫测,只要尽心尽力地事主,以柔上邀帝意,早晚有出头之日的那天。
岁月如梭,旧臣中周有谦等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唯他一人屹立不倒。
郭阳也馋首辅之位,趁机进言道:“陛下,江大人固然勤勤勉勉堪为百官表率,他的女婿陆云铮陆首辅却托故不来,将朝廷大事置之不理。”
朱缙抚着那厚厚一摞弹劾陆云铮的奏折,道:“那就让首辅多歇息些时日。”
郭阳一怔,未料圣上如此宽纵。
“陛下,可近日来诸般票拟事宜无从着落,微臣等实在惶恐。”
朱缙竟置不问,让几位次辅分担。
帝王之尊如同高堂,总览全局,驭下或紧或松,或赏或罚,或贬或杀,皆有一把尺子。陆云铮近来虽有抗旨之嫌,并无大错,之前又立过大功,若就此以违罪论死,恐震得朝野不宁,使天下有识之士莫敢前来效忠。
因而对于这位年轻气盛的新人首辅,朱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皇后居于偏僻的仁慧宫中,烫病缠身,高烧不退,备受宫人的冷落和白眼。
太后有心庇护皇后却力不足,折腾着许多日奔波疲惫,亦病倒了。
仁慧宫处于修缮之中,耗费颇多。事发突然,工部并没有这方面度支,只好奏请圣上,请求仁慧宫的修缮经费。
圣上的批答很简单,只有寥寥四字:自行解决。
工部不知所措,泱泱三万两白银,如何自行解决?
请开京库银两,圣上驳回。
请支内帑,也就是皇室的私房钱,更被圣上连章驳回。
圣上喜欢密疏和告讦,对这等不疼不痒的度支问题,一贯漠然置之。
新任大理寺卿顾淮,上奏先将营造昭华宫的钱款挪来修缮凤仪宫。毕竟昭华宫只是一介妃子的住所,营修仅仅娱乐之用;而凤仪宫是国母的住所,遭火焚害,修缮迫在眉睫。
敢说出这番话,此人也着实有胆色。
满朝三公九卿皆知皇贵妃是陛下的心头肉,冒犯了一点就要倒大霉,顾淮竟说把皇贵妃的钱挪来给皇后修宫。
圣上果然不悦,令群臣再议以闻,将顾淮廷杖五十外加降职三等。廷杖是拖出午门打,当着人打,以儆效尤。
又有大臣上言,天下洪涝饥荒,财力匮乏,大兴土木之事不宜过多。皇后的凤仪宫是遭天谴被烧的,重新修建的规格应比原本低,方能彰显向上天的忏悔之意。
这大臣名叫徐青山,显然是个洞察情势的老手,比之顾淮聪明多了。
说是规格应比原本低,其实就是好赖修修,不修也行,管什么皇后的死活,从长计议慢慢来,一切度支费用先紧着皇贵妃。
圣上阅之,欣然准行。
徐青山受到了褒奖,载誉而归。
至此,圣上冷落皇后之心昭然若揭,谁再撞上去纯纯自寻死路。
工部按议行事。时至十一月,深秋初冬之时,万物凋萎,云贵山中硕大木材因河水结冰无法运出,修缮凤仪宫的事宜一拖再拖。
太后悲愤不已,见皇帝和众臣狼狈为奸,实在无颜坐视,诘责相加,直戳皇帝假惺惺的虚伪面孔。
帝温言抚慰,言皇后如今居住的仁慧宫亦舒适温暖,岁灾民苦,体恤百姓,才暂时搁置了凤仪宫的修缮事宜。一旦开春河流解冻,立即令工部执行修缮。
太后哪里相信,皇帝表面上体恤百姓,实则纵容林氏那妖妃挥霍无度。
仁慧宫舒适温暖?天大的笑话。那地方是停灵的地方,晦气又偏僻。
太后又欲亲去仁慧殿探望病重的皇后。
圣上依旧驳回,理由是皇后会度了病气给母后。太后乃凤体之尊,若因此伤病,恐怕万民指责他不孝。皇后那边,自有太医医治。
可怜老太后与皇后被宫墙分隔两地,束手无策,每日以泪洗面。
……
入夜,满月躲在阴森的厚云时隐时现,秋风犀利地在梢头吼叫,惨淡悲壮。
皇后脸侧裹着厚重的纱布,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呼吸越来越衰弱。将近月余来,她一直这样神志不清,恐怕大限将至。
睡到半夜,她忽然清醒了。
胳膊不疼了,脑袋不昏了,连视线也变得清楚了。
她掀开被子怔怔起身,回光返照般地恢复了正常,望向窗外凄清的月光,仿佛灵魂出了窍。
坐了会儿,她仍自我感觉良好。飘飘然脱离了一切病痛,恢复了最佳的状态。
皇后从铜盆里的水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裹着纱布,笨拙丑陋。
唤人梳洗,却没人回应。
宫殿烧了之后,她常常陷入这等被冷落的困境中,犹如秋后黄花。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对她苛责怠慢,颐指气使。
她只好自行来到妆台前,趁着神志清醒上妆。这副丑样子万万不能让陛下看见,否则又要被林贵妃比下去了。
说来,林贵妃有什么了不起呢?她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岁月易逝,陛下早晚会腻了林贵妃的。
她凄然笑笑,回荡在黑暗中。一会儿叫陛下,一会儿又叫林贵妃。周围空无人影,仿佛在和看不见的鬼物说话。
盒中香膏已凝固见底,胭脂亦所剩无几。她痴痴摘了裹在头上臃肿的纱布,一下下将香膏和胭脂抹在脸上,梳着头发。
真美,镜中的她真美啊。
好冷,这夜里冷飕飕的。
那群奴才也不知给她这皇后生炭火,待她病好了一定要和陛下告状,发落了这些刁奴。
转念,陛下会向着她吗?陛下对她完全没半分夫妻情谊。
陛下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她梗着脖子望向镜中的自己,用胭脂染红了唇,苍白一笑,很好,比方才凌乱的样子美多了,映得蓬荜生辉。
又嗅了嗅自己的衣裳,一股药味,穿了很久很久了,令人厌恶。
夫君总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她也不能落后。从柜中翻出长袍,华丽丽的,绣着金线凤凰,金光闪闪,美极了。
这是凤袍,天底下独一无二,尊贵艳丽,唯有皇帝的正宫皇后才能穿的。
她套在身上,又找出了当年册封为皇后的凤冠,左右比对着戴在头上。
真好,这才是皇后的样子。
时刻得记得,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陛下的正妻,时刻保持美丽和端庄。
做完这一切,她忽然不知道做什么了,怔怔坐在妆镜台边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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