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他不冷不热批答了她的恭贺,最后肃穆道,“如果有来世,别再叛国了。”
她点头:“嗯,不再入帝王家了。”
朱缙攥得骨节格格直响。
……
宫羽在诏狱侍候良久,天蒙蒙亮,初冬的启明星熠熠生辉,帝王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诏狱中出来,褒大的道袍不见了,内里薄薄白纻单衣,生人勿进,戾气极盛,冷冷撂下一句话来:
“去了结了她。”
随即拂袖而去,灌满清风,与黎明清寒的天空融为一体,飘满肃杀。
留宫羽独自在原地,手握刀鞘,迷茫彷徨。
了结了谁?
能让陛下如此盛怒,名字都不愿提单单称一句“她”的,除了诏狱那位娘娘再无二位。瞧陛下阴沉沉的圣颜,颊侧还有抓痕,那位娘娘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圣怒了。
圣上一而再再而三纡尊来诏狱探望她,给她台阶下,无济于事。
他苦口婆心地劝不行,圣躬亲至亦不行,那位娘娘外柔内刚,铁了心要与君长诀。
圣上有命,不得不遵。
宫羽带刀硬着头皮走进诏狱,来到皇贵妃娘娘的牢室,琢磨着怎么“了结”,见林静照正伏在石榻上,身上盖着陛下那件绘有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玄黑蟠金道袍,蜷缩得跟一只狸奴似的,温暖惬意,睡得正熟。
这谁敢下手。
宫羽眨了眨眼,凝立片刻,将刀收回。
陛下已经第二次来诏狱看她了。
那句……他纯当没听见吧。
适时地抗旨,能使他活得更长。
妖妃案不上不下地悬着,拖泥带水,旷日持久,宛若悬在三法司头顶一柄利斧,搅得人心惶惶。
对于圣上这等没事找事吹毛求疵的态度,底下人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重蹈了费观、韩涛的覆辙。
将威名赫赫的三法司大员剥光了裤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午门廷杖,圣上真做得出来。
“明明证据确凿了,却一审再审……”
圣上只是想耍群臣罢了。
内阁,徐青山感到了这位年轻皇帝的能量,缄默不语,深感棘手,无计可施。
韩涛、费观等义愤填膺,恨不得饮妖妃的肉喝妖妃的血,伸张国法正义。
君臣对峙,隐隐有当年上尊号的火药味。
圣上的行为越来越神秘,令人捉摸不透。近来圣上对妖妃的任何辩解,哪怕一句荒唐的话都十分有耐心听,进行毫无意义的彻查。
审讯妖妃的人员,要把妖妃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事无巨细地上禀。
真的有必要吗?
圣上表面对妖妃挫骨扬灰,实则有处处包庇,究竟要杀还是要留妖妃?
若圣上摆明了庇护妖妃也好办,那些谄媚奔竞派自然顺天行事。关键圣上给出的命令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无疑弄得人心惴惴,臣工如摸着石头过河,一不小心触逆鳞即被淹死。
从来没有三法司会审还无法了结的案子,这桩案子可能要记入史册了。复杂就复杂在罪犯是昔日独得圣宠的皇贵妃,陛下会参与,掺杂了个人好恶。
圣上又是本朝第一难侍奉的皇帝,圣心并非一成不变,称得上波诡云谲,神秘莫测,阴晴不定,喜怒不明,扑朔迷离。
前三审中圣上一直保持沉默,不断下令再审,可见审判结果并非标准答案。
刑部尚书韩涛被罚了二十廷杖,在家养病半月,勉强能下地,戴罪履职,进行四审——三法司会审的第二审,整桩案的第四审。
以三法司会审的级别能被打回去进行第二审的,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三法司大员秉持着至高的严谨司法精神,四推六问,反复推敲,引证质对,人犯林静照均无异词,连半个蛛丝马迹喊冤的表情也无,甚至林静照最后对三法司的啰嗦不耐烦。
韩涛及三法司主要成员这才重新向圣上递交了四审案卷。
四审奏请结果:将林静照论斩。
上次拟定的罪名明明是论磔,不料惹得龙颜震怒,韩涛等三法司大员险些成了杖下冤魂。这次小心翼翼酌情减轻了刑罚,免除了林静照的磔刑,只腰斩便好。
事情到了这份上,判无可判了。
若圣上再不御笔圈定,那三法司大员纷纷都要致仕归田,留圣上自己审判吧。
显清宫外,徐青山等人伏跪在坚硬的水磨青砖上,额头贴地,怀着十万分忐忑,心跳快要跳到嗓子眼儿,大冬天涔涔流汗,诚惶诚恐地等候陛下批复。
这次陛下御笔,终于冷淡圈了朱批。
终于——
冬,昭华宫妖妃林静照,腰斩。
第110章
冬,祸国殃民的妖妃林静照被处以腰斩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杀人皇榜一贴,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大快人心,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喜悦。
百姓对妖妃恨之入骨,妖妃为一己私欲迷惑君王,戕害无辜忠良,其臭名昭著程度远超从前的巨奸江浔父子,为无数良人志士所啮齿痛恨。
而今蔽日浮云一朝被拨开,君父终于识得妖妃真面目,赐其腰斩,如高悬的太阳普照万物,臣民百姓洋洋喜悦共沐圣德,不胜欣悦,过往愁云一扫而空,异口同声赞美圣皇英明。
这个国度的人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市井平民,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启齿的恋父倾向,其隐秘程度自己都意识不到。
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君父一意修玄不理朝政,沉溺女色诛戮任情,伤透了臣僚黎民的心,但好了伤疤忘了疼,君父终究是父,打断骨头连着筋,父又岂会有错?父再不好,子焉能换父?只要父肯回头,子焉能不认父?
天下臣民,终究同受君父生养之恩。万物生灵,同仰君父鼻息。
君父不会有错,有错的只是那些引诱君上步入歧途的妖妃和奸臣。
那一首首士大夫用弃妇口吻做出的闺怨诗,极尽哀思伤感,以盼望丈夫浪子回头的怨妇自比,写尽对君王的一片殷殷之情。
对于君王,他们的心境是哀怨潮湿的,像怨妇一样苦苦等待。
对于君王身畔的奸臣妖妃,他们是完全的深恶痛绝,极端烈火的仇恨。
冬日西风凛冽,地穴中滴水成冰,连狐狸蛇鼠都找地方隐藏了起来,萧瑟破败四面漏风,冷得住不下去人了。
“为什么要瞒孤?”
朱泓一瘸一拐拄着拐杖,半张毁容的脸上涕泗横流,憋得通红,愤怒和焦急已让他控制不住的战栗,抖如筛糠,喉中一阵阵发出愤怒的低吼。
“为什么要这样骗孤?!”
“为什么?!”
他愤怒的吼声回荡在地下石室之中,可仅仅是自言自语,对着空气,无关紧要,没任何人晓得也没任何人在意。
地下石室中他孤独一人。
为了躲避锦衣卫的窥伺追捕,他常年藏身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穴中,面孔毁容狰狞,深一脚浅一脚地跛腿,形同废人。
他也是刚知道,所谓的“妖妃”竟然是当年为他出生入死女官江杳。她跟他交换了衣裳引开追兵后,不知她经历了什么,竟改头换面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妃。
徐青山为什么要骗他?既然骗了,为什么不一骗到底?在妖妃即将处斩的时候让他知道这戳心的真相,将来他即便得了皇位又如何坐得安心,怕是日日夜夜活在无边愧疚中。
“为了复辟大业……放弃儿女情长……”
朱泓痛苦地捂住脸,喃喃重复这句话,嘴唇憋成病态的酱紫色,混合着泪。
“可是她……救了孤的性命啊……孤如何忍得她置身虎口……”
他万般舍不得杳杳,当年杳杳救了他,他如今却救不了杳杳。
他势单力薄,残缺之身,一穷二白,更没有能力劫法场,唯有眼睁睁看着杳杳被打为灾星,被铡刀截为两半。
杳杳是为他的复辟大业而牺牲的,他要成大事,必须像个男子汉一样忍痛割爱。
朱泓心角发霉隐秘的角落,更有种莫名的不适感,像毒蛇般操控着他,令他思绪混乱复杂。
服侍自己多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婢女一朝去服侍了新皇帝,还成了举国瞩目的宠妃,实令人无法接受。
她明明……是他的婢女,一心一意忠于她,怎能认贼作父给那人当宠妃呢?
民间传闻皇贵妃那些极致的盛宠,竟然新皇帝给她的。
这层不可言说的感觉,愈加深了他的纠结痛苦。朱泓陷入极端的挫败者感中,隐隐有嫉妒,既怜惜江杳,又有一层对她莫名的责怪,好似他的所有物被旁人占有了。
朱泓青筋暴起,难过地抱住头,泪水斑驳交织,百般滋味涌上来,泣不成声。
……
诏狱,烛火惺忪。
这座专为政犯而造的囚室,四四方方的密封结构,冬日酷寒夏日酷热,里面的犯人被施以无休止的拷问,呻吟哀嚎常年笼罩,奄奄一息被拖死狗拖出去,枯骨埋身乱葬岗,堪称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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