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秋风吹拂,桑晚的发丝时不时扫过萧衍之的脸,帝王思绪远飞,满目伤怀。
  “先帝仅有的三位皇子,萧承基已经痴傻,萧梓轩尚在襁褓,朕那时七岁,外祖时任江州知州,荣国公夫人又是皇后生母、江州首富柳家之女。”
  他停下脚,心中苦涩难言。
  桑晚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帝王的声音中满是苍凉:“朕这条命,生来就是做棋子的,甚至是三个人的棋子。”
  “慧明当时还不是住持,却靠着日益堆积的声望,被先帝秘密宣召求签,只为晋国江山不落歹人之手,他很聪明,让朕和他有了共同的仇人。”
  “——姚家。”桑晚心惊。
  “是。”
  萧衍之三两步走入前方不远的小亭中,桑晚收起伞,亭外小雨不断。
  “慧明通晓人心,那年解签,只说‘南隅宿因,嗔恨仇之业相,万法归一’。”
  他将桑晚放在亭中矮凳上,又命珠月去取干爽的袜履来。
  随后蹲下,替她褪那绣鞋。
  桑晚还在想慧明解签时,所说那句话的含义,便被萧衍之的行径吓到站起,又被帝王重新按坐回矮凳。
  “离朕落脚的禅院还有些距离,姑娘家别一直冰着脚。”
  他手上动作不停,桑晚不安时,还会捏着她脚踝安抚,虽不容她反驳,却也不失温柔。
  安顺这次很有眼色,帝王朝他伸手,麻溜递去他的大氅。
  萧衍之将其铺在桑晚足下,又用绒毛的一面反折向上,裹盖住她一双嫩足。
  好在今日的法华寺,人烟稀少,无人敢出来乱走,扰了帝王清净。
  桑晚羞赧,却也很喜欢萧衍之对她的好……
  萧衍之抬头,却见她眼圈泛红。
  安顺用寺内干净之处的雨水打湿巾帕,帝王擦拭手后,才用手背碰了碰她粉红一片的脸。
  “听故事听哭了,还是被朕感动哭了?”
  桑晚没答话,萧衍之便自问自答:“若是被朕感动,未免太没出息。”
  “怎就没出息了,陛下九五之尊,阿晚何其有幸。”
  说着,她渐渐低下头,兴致不高:“陛下生来是棋子,阿晚却是连出生都本不配的人……”
  萧衍之在她面前蹲下,捏着她在衣襟上来回搓弄的小手。
  “所以,朕和阿晚最是般配,偏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好,要将曾经瞧不起我们的人,踩在脚下,俯首称臣。”
  桑晚从没想过这些,怔怔看着他。
  萧衍之身形高大,即便蹲下,视线也和她基本齐平,“阿晚可明白了?”
  桑晚反手握住萧衍之。
  “从前我浑噩度日,今后定会为自己、为我们,而过得更有意义。”
  “这才乖。”
  萧衍之起身在她身边落座,宠溺的话脱口而出。
  桑晚羞赧一瞬,视线追随着帝王,急切问道:
  “那慧明方丈当年解签,是说江山后继之人,与南边地界有因,结怨报仇,天下或能一统?”
  “先帝多聪明的人,本就在犹豫是否要培养朕为储君,慧明当时已经德高望重,此言一出,他便更加笃定。”
  “况且和南边儿有血脉的人,也只有朕,流着一半江州人氏的血。”
  萧衍之视线飘散,他当年常听母妃说起外祖,是个真心为民的好
  官,可惜……
  “好一个嗔恨仇,慧明以朕为棋,让朕和他有了共同的仇人;太后以朕为棋,杀朕全族以控制朕;先帝以朕为棋,任由贪墨的冤案加在外祖身上,看朕日日在姚淑兰手中,受尽折辱。”
  桑晚听得难受,不由得紧紧握住萧衍之的手,无声安慰。
  “那年朕才七岁,身不由己,任人摆布,不得不成为一个傀儡,隐忍活着。”
  “最后如先帝所愿,被送上皇位,夺回权柄,等姚家满门抄斩,慧明——也就能如愿了。”
  萧衍之纵有不甘,可姚氏全族他肯定会杀。
  他终究还是……
  按照这些人给他布好的棋局而走。
  若说其中变故,大抵是慧明低估了萧衍之的性子。
  当年血洗朝堂后,次年法华寺举行祭祀,他和帝王见过一面。
  也是那一面,让他以为晋国江山,会在萧衍之手中,变成血海尸山。
  帝王的暴君之名并非空穴来风,戾气极重。
  慧明虽不再解签,但已修得法师名号,看人之准,好似通晓天意。
  “陛下……”
  桑晚看他逐渐急促的呼吸,担心地轻唤了声。
  萧衍之拉回思绪,无力道:“慧明和先帝,都有他们的身不由己,朕明白,才更想让晋国江山和朕一起覆灭,让所有人的努力,都化作泡影。”
  “——但慧明说的没错。”
  帝王抬眼,仔细瞧着桑晚精致小巧的脸:“是你改变了朕的命数,也保住了晋国,不被蚕食覆灭。”
  桑晚哪敢承这样大的功,连连摇头。
  可她不知,唯有她能平复萧衍之心中的煞气……
  第61章
  在萧衍之看不到的地方,桑晚一双嫩足被裹在温热大氅下,不安地乱动。
  视线不由得四处乱看,心想珠月也该回来了。
  她自知虽为亡国人,但有帝王宠爱至极,已然知足。
  可前有慧明,后有帝王,都将她捧的极高。
  桑晚没有什么远大志向,能和相爱之人安度此生,就已经意义非凡。
  可她偏偏,喜欢的是一国之君。
  亭外小雨渐歇,视线也变得清明起来,微风吹拂,似还能听见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风铃声。
  “那是……”桑晚皱眉,仔细瞧了瞧,“孟大人?”
  萧衍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青石板路上,孟涞浑身湿透,双眼无神。
  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像被抽干了灵魂,没点生息。
  桑晚记得,好像还未进寺时,孟涞同他们走完长阶后就不知去向。
  下了场雨的功夫,竟变成这幅狼狈模样。
  不由问道:“他怎么了?”
  萧衍之起身,单手扣在桑晚肩头,沉默良久。
  孟涞这模样他不是没见过,多年前得知发妻老母皆死于姚绍明之手,却毫无报仇之力时,比现在这模样还死气沉沉。
  直到他行至亭前,看见安顺侯在廊下,才抬眸注意到亭中一坐一立的两人。
  双眼慌了一瞬,又换上素日那副厚脸皮的模样,上前见礼:“臣衣冠不整,让陛下和姑娘见笑了。”
  “多少年了,还是这幅鬼样子!”萧衍之冷声说。
  孟涞却是无所谓,兀自起身:“恕臣无能。”
  话虽这样说,可那面容,却满是倔强和愤恨。
  君臣之间的气氛僵住,安顺侯在外面,心都跟着悬起来。
  桑晚左右看了看,温言道:“孟大人这是去哪了?怎不打把伞,侍候的下人也不知跟着些。”
  “劳姑娘挂心。”孟涞冲桑晚微微欠身,“臣去看了看家人,未带侍从。”
  他说的含蓄,桑晚却心头一跳。
  她分明记得数日前,在篝火旁把酒言欢的那晚,萧衍之说孟涞已经没有亲人了。
  几乎瞬间,桑晚便明白过来,孟涞方才是在祭奠亲人。
  她歉意地说:“逝者已逝,生者自该向前看。若沉沦度日,他们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转世。”
  孟涞自嘲轻嗤,“仇未报,他们的亡灵自然不会安息。”
  桑晚今日听了太多的仇恨,皆和荣国公姚氏一族有关,可孟涞终究年轻,还不到而立之年,竟也……
  “还是姚家?”
  萧衍之一直没告诉桑晚这些,是不想让她也被仇恨环绕。
  今日法华寺和慧明一见,很多事自然不能瞒着,帝王这才坦诚相告。
  但孟涞一事,他还未提及,眼下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再讲。
  正犹豫着,桑晚已点头说:“大抵是了,江州来的那孤女还要认孟大人做干爹,听陛下说你们是同乡。”
  江州柳氏和荣国公姚氏,做了几十年的亲家,坏事干尽。
  孟涞自江州而来,那仇人,大概率不是柳氏,便是荣国公一家了。
  他背过身去,看向前方高处的塔尖。
  “臣已将牌位供奉于禅塔中,长明灯日日亮着,又有高僧超度,待大仇得报,也可安息了。”
  桑晚抬眸,向远处看了看。
  禅塔共有七层,层层向上收缩,飞檐斗拱,檐角高挑。
  檐下悬挂着小巧的铜铃,微风拂过,铃铛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寺庙中回荡,让人的心瞬间沉静下来。
  难怪她方才好似听到了风铃声,想必就是禅塔那边传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臣日日记得当年之景,没什么不好直言,陛下不必挂怀。”
  孟涞兀自哂笑。
  “先帝在位时,臣高中状元,打马游街,彼时也是风光无限的少年郎,可就是那日,臣的发妻,被姚绍明所辱,次日投河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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