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梨儿,就当我是替我徒弟清明做的,若他还在......至少不会让你们娘儿俩独自面对那个杀千刀的。”说完,曾木匠抹了把眼泪,佝偻着背,带着家伙事儿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卢月照便出了门,她手中紧紧握着一张被折叠得齐整的纸,叩响了一家又一家的门。
连续拜访过十家后,卢月照独自一人来到了被烧毁的私塾。
白色纸张缓缓展开,墨书种种,皆为李康泰的罪证,从最开始董三庭看不过李康泰欺男霸女的恶行被打成重伤,落下了残疾,然后到卢月照自己险些被李康泰迫害,再到前几日的伤人纵火,字字句句,清晰分明。
此刻,诉状的落款处已经有了此次重伤十人的鲜红指印,他们之中除了齐秀才,大多不会写字,名字是卢月照代写的。
而为首的,正是卢月照自己的名字以及她的手印。
李康泰此人穷凶极恶,他此次到东庄村行凶就没有打算让卢月照活,只是因为她带着旂儿去往了周媛家这才躲过,这本是卢家与李康泰的恩怨,但却连累了村中老幼妇孺受此无妄之灾。
李康泰没有给卢月照留活路,卢月照想明白了,与其在家中等着李康泰再次返回被杀,不如奋力一搏,不搏是死,一搏或许也是死,但是或许会换来一线生机。
“梨儿。”
卢月照听到有人在她身后唤她名字。
来人跛着脚,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
卢月照认出了他们,年轻的是董三庭,也是东庄村受李康泰迫害的第一个苦主,后面跟着的是董三庭的父亲。
今早,卢月照也敲了董家的大门,她知晓院中有人,只不过没有给她开门。
卢月照明白董家父子的顾虑,他们父子二人也只是想活着而已,就这么简单,所以,她不强求,就像此次重伤十人一样,若是不想在诉状上留下姓名,卢月照不会强逼。
董三庭在卢月照身旁站定,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灰烬废墟久久没有开口。
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我不会写字,你帮我写上我的名字吧。”
卢月照抬头,看到了董三庭眼中的泪水。
“好,我帮你写上。”
很快,名字被添上去,董三庭接过卢月照递来的诉状,在他的名字上按下了指印。
“我没什么本事,更没什么胆子,我怕......我怕李康泰再像上次一样闯到我家里,我的腿已经废了,可我这条命还要留着......留着给我爹养老。所以......”
董三庭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所以,昨天我听说了李康泰又来了,躲在家里没出去,不怕你笑话,我当时让我爹把院子都锁上了,自己爬到了床底下躲着,生怕他又来......今早我听说你找被李康泰打了的人签状子,知道是你在敲门,也没让我爹开门。”
“可是......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字,可我记得,自打我小时候记事起,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雪,我总能听到私塾传来的阵阵读书声,这么多年,都听习惯了。只可惜,我自己不争气,当时举人老爷不收我家的钱,我爹拿扫把打了我三天我也不去上学,现在想来,还真是不懂事。”
“可是,私塾没了,我是不是再也听不到孩子们念书的声音了......再也没机会成为举人老爷的学生了,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
有风吹过,带起地上灰烬,转转停停,最终飞到天边。
卢月照抬头看去,红了眼眶。
“不,董大哥,你不窝囊,在你为那个陌生女子出头的那一刻,你就是那个最有胆量的。爷爷说过,他教人读书识字不为其他,只愿学童们能够‘知对错,辨是非’。”
“董大哥,你早就做到了。”
董三庭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
不知不觉,卢月照身后聚集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村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这次也一样,大家都知晓了卢月照写了诉状,而这诉状,是要见官的。
“梨儿,我老头也来按一个手印,我陪着我儿子一起。”董老伯走上前说道。
“梨儿,我也签!”陆家婶子抱着旂儿也来了。
“我们一家子也签!”李梅花一家人也走上前。
人群越聚集越多,一茬茬的村民走上前,在诉状上写着自己名字的地方按下了指印。
还好,诉状的纸卢月照没有裁过,刚好够,够几乎整个东庄村的村民名字被书写上去。
“李康泰这个恶霸欺人太甚,我们整个东庄村人都是见证,也让他看看,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他要是有本事就把我们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杀了,看看朝廷,看看皇上会不会护着他!”
“没错,告诉他,我们东庄村的人可不是孬货!”
“他来了两回了,哪次不是被我们合起伙来打跑的,下次他要是再敢来,绝对不能让他全须全尾儿的再去祸害人!”
......
卢月照小心收起诉状,鼻子一酸。
午后,她收到了张知县的来信。
卢月照打开信件,看得仔细。
卢齐明在世时和卢月照说过李康泰身后的李家,他大伯在京中为官,官至大理寺卿,而李康泰的父亲李垄家财万贯,身家雄厚,至少在这个县城里,没人能动得了他李康泰,上次卢月照被劫掠,也是因着当时卢齐明的旧友前太子太傅章晋去信京中和李康泰父亲李垄,这才让李康泰有所忌惮,不敢再祸害卢月照。
卢月照知晓张知县的无奈,这件事张知县管不了,哪怕是赌上他的官职仕途,也不一定能够动得了李康泰半分汗毛。所以,哪怕是这张诉状,她也没打算递到县衙。
只不过,卢月照没想到,李康泰此次作恶已经在十里八乡传开,但凡还有些血性的就没有不气愤的,更何况周遭受过卢齐明大大小小帮助的人,张知县亦是如此,听闻私塾被烧他心痛不已,没有这间私塾,哪有他今日为官一方。
他也想为卢月照,为东庄村,为整个乡县被李康泰迫害的男女老少做主,只可惜,他这个“父母官”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承认自己软弱无能,可他也不愿治下百姓受此苦楚,需要有人为他们摇旗呐喊,伸张正义。
【梨儿或可进京寻我侄儿庄敬,他现为刑部员外郎,为人刚正有度,且与李康泰同在刑部任职,可问询他一二,但切记不可冒进,应徐徐图之,平安为上。】
李康泰现任从九品刑部司狱,这样的恶霸也能任职刑部,确实可笑,可也是事实,证明他李家确实有手段,有靠山,他李康泰,不好动。
可是卢月照不相信,难道这天下就没有王法正义能够惩治李康泰了吗?
正因为卢月照不信,张知县不信,东庄村的村民不信,所以才有了这一纸诉状,要和李康泰纠缠到底。
三日后,卢月照带着不到一个马车的行李踏上了进京的路,临走时,陆家婶子依旧坚持让她把旂儿留下,卢月照还是没有答应。
因着她不在,李康泰便牵连了村中无辜老幼,若是再让他知晓旂儿在陆家婶子家里,卢月照害怕会给陆家婶子惹出祸事,她不敢去赌,也不能去赌。
这是她和李康泰之间的恩怨,不应由旁人再为她担任何风险。
由她开始,也应由她结束。
昨日清晨,卢月照来到了卢家坟地上香,也和祖父卢齐明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相信,祖父一定会支持她这样做,也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着她和旂儿平安归来。
可在她丈夫“清明”坟前,卢月照却不知晓该说些什么,这个人,和他有关的事,她都忘了,偏偏心中像是有万千虫蚁在啃食,又像被人扼住了喉颈,痛苦,窒息,明明心中有万般情绪,千种纷扰,但就是找不到一个出口能让她诉说。
“放心。”
伴随着这两个字的,是卢月照眼下的一行清泪与心中涟漪。
马车启程,尘嚣四起,渐渐将一路送到村口的东庄村村民的身影模糊。
今晨,卢月照写了一封信寄给周媛,好在周媛所在之地距离东庄村甚远,卢月照只说自己有事进京,她不愿意让周媛和马大娘平白担心。
这年的春日过得很快,卢月照还没来得及欣赏卢家院中的满树梨花,花就落了。
春,快尽了。
*
“王老伯,我们在前面茶寮歇歇脚用过饭后再上路吧。”卢月照掀开帘子说道。
“行嘞。”
马车停得安稳,卢月照抱着孩子坐在茶
棚下。
旂儿睡得香甜,卢月照腾出一只手来用饭。
赶车的王老伯在卢月照身旁坐下,擦了擦汗。
王老伯也是庆虞县东乡东庄村人,只不过自他这辈起就远走外乡,现下一家人已经在京城扎下根,在皇城脚下讨生活,前些时日王老伯回乡省亲,正赶上卢月照要去京城,听说了李康泰的恶事后,他主动要求和卢月照一同上路,给卢月照驾马车,路上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