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在等待。
如果她没有算错,现今这个时辰——
“轰隆”一声,卢月照瞪大了双眼。
乾王府大门开了!
两队身骑战马的骑兵在前打头,随后紧跟着驶出一辆马车。
马车通身没有其他皇室贵族喜爱之珠宝镶刻,但其上繁复花纹皆以赤金勾勒,华盖均为云锦织就,气派非凡,可这些还不是最华贵奢侈之处,真正难能可贵的,是马车前遮蔽外人视线的帷帐。
此纱名为“云镂纱”,此种布料薄如蝉翼,夏日炎热,若用此种布料无论是室内,还是马车里,绝对不会有丝毫憋闷,最惊奇的是,布料虽薄,外侧之人却绝对看不到里面的一丝一毫场景,内侧之人却可将其外人或物看得一清二楚,一寸万金难求。
此刻,裴祜抬手抚额,正于马车内闭目养神。
公务繁忙,案牍劳形,加之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许方和太医毒杀案的重要人证,太医王宏博的药徒至今不见踪迹,昨夜刑部之人连夜突审药徒经营之济世医馆众人和筛查药徒家中以及医馆诸多物件以求线索证据,可至今不见结果。
裴祜只憩了不到两个时辰,此刻要进宫上早朝。
虽是闭目养神,可他脑中一刻也未停歇,思绪翻涌,梳理着朝中诸事。
“何人!”
“大胆!竟敢阻拦摄政王的车驾,不要命了!”
伴随着于元忠的怒喝,原本行驶平稳的马车急急停下,紧接着是一阵刀剑出鞘之凌厉声响,马车周围迅速被骑兵和官兵围住。
裴祜微微皱眉,并未睁开眼眸。
“何事?”
声音传出,于元忠立刻下马来到马车一侧,向裴祜抱拳回道:“殿下,有一女子当街拦马,已被制服。”
“人有事吗?”裴祜开口。
于元忠看向前方女子,“无事!”
“不必理会。”
裴
祜的声音传出,毫无波澜。
“是!”于元忠领命,转头吩咐道:“将人带下去仔细审问,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明白!”
马车外一阵窸窣,就在裴祜以为可以继续上路时,突然——
“王爷救命!”
裴祜拧着眉心。
“王爷救命,民女有事求王爷做主——”
裴祜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双眸望向马车外。
隔着层层云镂纱,再隔着身着铠甲,刀光剑影的乾王府亲兵,一抹月色衣角铺在地面上,沾染了尘土。
这声音......
裴祜眼前浮现出一张脸,雨中山洞,湖光山色,容颜如画,一分艳,三抹清,而后,便是前几日夜里,吴仲彦府上的假山之内,女子温热的体温。
是她?
又是她?
裴祜皱着眉,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色,此刻有些发沉。
马车外,卢月照在地上跪了许久,她双手交叠在前,俯身叩首,任凭脖子上刀剑在侧,丝毫没有动摇,眼神坚定,不见一丝退色。
直到......
玄色蟒袍一角在她的余光中猝然出现,视线向上,其胸口前缂丝五爪金龙怒目而视,卢月照心间一抖。
卢月照紧紧咬着下唇,深深吐出一口气,而后开口:
“王爷救命——”
裴祜低头看去,猝不及防落入一双氤氲眸子,那里有青山一道,杨柳随风,更有落英纷落,溪水潺流。
“民女当街阻拦王爷车驾......”卢月照的话语哽在喉间,她忽然双眸瞪大,似是不确定一般,抬头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男子的面容。
怎会是他!
居然是他!
千里之外,暮春时节的那场急雨,昏暗山洞之中,那个她救下的受伤男子,不正是眼前之人?
竟然是他,他就是前太子,如今摄政监国的乾王!
天光渐亮,裴祜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两人视线相对。
第72章
“民女阻拦王爷车驾罪该万死,愿受任何责罚。只是,恳求王爷拨冗听民女一言,”卢月照直面裴祜的目光,“求王爷救命。”
“救谁的命?”
“救民女小妹和孩儿一命。”卢月照顿了一瞬继续说道,“昨日傍晚民女幼子发了高热,小妹香雪抱着他去往附近医馆就医至今未归,民女听闻是王爷的亲信将济世医馆内所有人带走,所以......”
她咬了咬下唇,“民女斗胆求王爷个恩典,小儿尚在襁褓之中,现今还未满三个月,如若持续高烧不退,不得救治,轻则痴傻,重则恐有性命之忧。民女知晓大人们在查案,所涉甚广,必定要等大人们将一干人等细细查问确定与案件无关后才会逐一放人。”
“王爷素有贤名,爱民如子,饶是民女在乡野时也常听百姓感叹王爷有尧舜之德,但求王爷感怜民女之心,小妹香雪年纪尚幼,她没有见过这般场面,且小儿还在病中,民女怕他们二人有什么差池,求王爷慈悲,能够安抚小妹,让小儿用药!”
言罢,卢月照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裴祜看在眼底,依旧沉默不语。
他只是讶于,她明明认出了自己,但却丝毫不提山洞之事,以恩相挟。
毕竟裴祜自认为自己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恩人”开口,自是无有不应,即便他已经前后两次划破了救命恩人的脖子。
“你怎笃定,你口中所提之少女与婴孩,昨日傍晚一定在济世医馆之中就医?”裴祜开口问道。
“民女连夜已将京城中所有医馆都确认一遍,且时至方才小妹和小儿仍未归家,民女若未提前探查,此时万不敢惊扰王爷车驾。”
连夜确认?
方才惊鸿一瞥,裴祜确实看到眼前女子眼下隐隐发青,神色黯淡,颇有憔悴。
“若是本王之人并未将他们二人带走呢?”裴祜语气悠悠。
也就是说,香雪和旂儿可能就此失踪,与乾王无关。
卢月照知晓裴祜言下之意,若是此事与他无关,那她这个无凭无据就敢当街拦马,惊扰摄政王车驾之人,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否则,且先不说这个口子一开,今后要案如何侦查,就是传出去,如此不成体统之事,必定有损他乾王之威名。
“民女既然今日前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小妹和小儿是否被各位大人带走,民女皆愿受罚,任凭王爷处置!”卢月照字字坚定,俯首更深。
依旧不提当日山洞包扎相救之恩。
裴祜静静注视着她。
层层叠叠乌发之下,是半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乌发之墨,更衬肌肤之皎白,只可惜——
左侧脖间横着一条暗红血痂,乍看去,似是破坏了这份美感。
裴祜深深看去。
从吴府返回当晚,裴祜便吩咐手下去探查这个频频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子,就在方才出府前,他接到了手下的回报。
此女名为卢月照,直隶庆虞县东乡东庄村人士,父母早亡,被祖父卢齐明抚养成人,卢齐明举子出身,在村中经营一间私塾,现已亡故,卢月照业已成婚,但其丈夫清明已过世,留有一遗腹子,名曰旂儿。
至于裴祜所提卢月照与刑部员外郎张庄敬之关系,信中写道:张庄敬开蒙于卢齐明,二人自幼相识,目前同在京城,两家相距两里地,未见其他端倪。卢月照两日前被聘为吴仲彦妻郭氏之夫子,双数日申时至未时至吴府讲授。
而至今为止卢月照与他的三次遇见,目前没有证据显示是刻意设计,蓄意接近,还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卢月照等待许久依旧没有等到乾王的片语回复,她心中不安加深,此番当街拦马并非是她一时冲动,而是她揪心担忧于香雪和旂儿情形,一个半大孩子,一个奶娃娃,骤然碰上这般阵仗,很显然是撞上了乾王亲自督查的重案,邻居程老伯昨日便和自己说过,那济世医馆的主人是宫里太医的徒弟。
前太子,今乾王之神鉴昭远,也因其雷厉风行,铁面严正而声名在外,其手下之人自是承自一脉,卢月照害怕香雪一个半大女娃受欺,害怕旂儿病痛无药。
只是,卢月照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那日救下之人,竟然是乾王裴祜,遥想当日场景,乾王分明是便装乔行,被人所伤,自己若还有些眼色就该彻底忘记那日所见,且乾王那日醒来时分明动了杀心,他也已经认出自己,再加之自己此刻所为,稍有不慎,便性命不在。
乾王府庄严肃穆,如此皇家气派,倒显得有些冷漠无情,大街之上平日里来往行人很少驻足,就算想要驻足观赏一番皇室建筑,也会被把守在外的王府亲兵之冷峻气势所吓到,进而目不斜视,匆匆而过。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可是细细听去,依稀能够听到京城渐渐活络,可偏偏乾王府前一个行人的踪迹都不见,只有乌压压一片银色铠甲与刀剑寒光分外显眼。
久久未有回应,卢月照阖上眼睛,压在额下的手指微微抖着,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