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谓是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然而这般繁华不过才是汴京的外城,待到驴车进了阖闾门,才算是进了汴京的内城。
相较于外城,内城之景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说汴京是:“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柳金枝所见也正是如此。
打彩缎札就的唐家大酒楼牌坊下过,一路可见启圣院、尚书省、景灵西宫,尔后就是御街,路上人流更甚,两旁放有红漆杈子,底下是御沟,沟边是高台。台外供行人通过,台内则有军巡辅的辅兵巡视。
这就好似一副《清明上河图》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眼前,正所谓车如流水马如龙,管弦歌舞,柳陌花巷,处处是动人之地,险些没叫人看花了眼。
心情激动之下,她坐在这敞篷驴车上竟然也不觉得冷了。
如此,她觉得再不该嘲笑刘姥姥进大观园,因为哪怕是现代人来到这般繁华之地,受到这么大冲击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比起刘姥姥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为开远门在西,新曹门在东。
在横穿整个汴京城,饱览一番盛景之后,驴车终于在两个时辰之后抵达了目的地。
忙不迭地把行李卸下来,又与赶驴车的车把式结了账,柳金枝擦了把汗,心中庆幸好在是从西到东,要是从南到北,她大概还要再受一个时辰的冻。
而柳金枝这副未出阁女儿家的打扮,再加上这大包小包的行李,几乎是刚一落地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有个扫雪的妇人瞧她眼熟,眯着眼想了许久,惊喜道:“你是金枝?”
柳金枝回过头来,从记忆里找出妇人的名字,笑道:“黄婶儿,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着我。”
得了肯定的回答,黄婶儿赶忙对另几个扫雪妇人招手,高兴喊道:“快来快来,金枝回来了!”
“什么?是金枝?!”
“哎哟,该有许多年没见着她了。”
……
几个妇人将柳金枝围成一个圈,七手八脚地替她拍去身上的雪。
“你这傻孩子,怎么专挑在大雪天回来?”
“瞧瞧这手都冻僵了,快去我哪儿烤烤火。”
还有个婶子不说话,只搓热了手把她握住,暖呼呼的温度直流淌进柳金枝心里去。
她记得这些婶子都是跟柳家关系好的,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算起来,这些婶子都该是她的长辈才是。
“我的奴契到期了,自然就回来了。”柳金枝笑着回答。
“唉,你回来可就太好了,你都不晓得那两个孩子吃了怎样的苦!”
“你那黑心的舅舅、舅妈自个儿卖假药,反被人抓住告到官府,没奈何赔了银子,就想着另赚补贴。”
“你舅妈就把两个孩子扫地出门,空出来的屋子挂牌租赁出去!又不许他们在这老屋,怕少一份租金!”
“寒冬腊月里,这两个孩子没个地方吃,没个地方睡,全靠胡同里这些个邻里乡亲接济。但大家也没有多富余,也只能勉强养活,却吃不上一顿饱饭。”
“这两个孩子可能是饿狠了,没忍住偷了王记的包子。结果王老板报了官,昨个儿双双被抓到军巡铺去了。被判了笞刑,现下正在行刑咧!”
第5章
宋朝的军巡辅就相当于现代的公安局,但比公安局常见,每隔三百步就设立一处,有五个辅兵,
凡是宋朝律法严令禁止之类,如偷窃、打人、拐卖等等都归他们管。
虽然事务繁忙,但效率很高,等到柳金枝赶到时,判受笞刑的一批人犯已经行刑完毕。
落满白雪的刑场一片哀嚎,大多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少年,衣不蔽体,形容狼狈。
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妮子跪坐在刑场最角落的地方,约莫五六岁光景,脸色蜡黄,小脸瘦削,格外显出一双大眼睛,就像一只瘦脱了相的猫儿。头上胡乱扎着两个小髻,瘦削的肩膀上还披着一件明显不符合她年龄的破旧棉衣。
她推着倒在脏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哭道:“哥!哥!你醒醒啊!”
柳金枝一怔,走了两步上前看清了小妮子的脸。
虽然比起记忆里的襁褓婴孩,此时小孩的眉眼显得更加陌生,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她妹妹柳月牙。
那么地上的这个人,就该是她十二岁的弟弟柳霄。
依照宋朝律法,犯偷窃罪者十岁以下家庭教育即可,十岁以上才执行笞刑。
所以那些鞭子全都甩在了柳霄身上,打得少年皮开肉绽,单薄的衣服一条条裂开,露出一截更为瘦削的苍白背脊。
饶是如此,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妹妹的手,安慰着她别怕,好似哪怕走到了绝路,也要尽全力站起来挡住妹妹面前的风雨。
柳金枝心中不忍,放轻了声音:“阿霄,阿月,我是大姐,我回来了。”
柳月牙哽咽着抬起脸来,泪水充盈的眼满是迷茫,像是根本记不得柳金枝了。
也难怪,柳家败落,柳金枝自卖进孙府的时候,柳月牙才不到一岁,哪里会认得什么人?
但现下也不是多解释的时候,柳金枝瞧见躺在脏地的柳霄嘴唇惨白,脸却烧得通红,额头冷汗涔涔,眼皮紧闭,根本不省人事。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柳金枝直接上前一步搂住柳霄,将人抱起来时,才惊觉少年身体之轻,简直到了只剩一把骨头的地步。
更何况少年冷到极致,已经开始打摆子。
就像一只即将死亡的小猫,在生命的最后发出一点微弱呼唤。
柳金枝倒吸一口凉气,也管不得柳月牙对她还不能完全信任,直接一手搂紧柳霄,一手扯着哭嚎挣扎的柳月牙直奔医馆而去。
也是老天有眼,医馆的坐镇大夫正好在,粗略诊脉后,沉吟道:“孩子身上的外伤倒是不打紧,问题在于他身体孱弱,底子空虚,可见是长久的不食荤腥,邪风一入体就起了高热。”
柳金枝不由忧心地蹙起眉头。
大夫道:“但也不用过于担忧,待老夫开一副方子,娘子回家熬成浓浓的一碗给他吃,以此驱寒。往后再吃些好的将养着,这底子也能再养回来。”
柳金枝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跟着医馆学徒去抓药。
汴京药材价贵,几剂伤寒药并上几剂补药,加在一起足足要了她二两多银子,正好对上傅霁景给她的数额。
唉,看来靠不劳而获发不了财,她还是得勤勤恳恳凭手艺赚钱。
柳金枝叹了口气,低身将柳霄背在背上,转身时,一只小手却不知从何处伸来默默抓住了她的衣角。
低头一看,柳月牙已经擦干了脸上泪痕,正仰着一张小脸望她,拘谨又生疏地唤了声:“阿、阿姐。”
这孩子态度转变太快,倒叫柳金枝摸不着头脑,笑道:“你怎的现下就认定我是你阿姐了?你就不怕我是拍花子,要将你和你哥哥一同拐走?”
“拍花子不会管我们的死活,但你管,还掏银子给哥哥治病。”柳月牙的大眼睛闪烁着聪慧倔强的光,“而且我听黄婶子说过,我和哥哥确实还有一个大姐姐,只是很早以前就离开了汴京,只有哥哥见过她。”
大概这小家伙方才看见柳金枝摸遍全身掏银子,也要给柳霄看病的狼狈样儿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柳金枝心中软了一下,摸摸她的小脑袋:“你是个聪明孩子。”
二人踏着雪往家的方向走。
早年原主将柳家挂牌租赁给了来往科考的学子,如今房子里还住着人。
即便柳金枝告知了自己不再出租的打算,这家学子也赶不及搬出去,只能先勉强腾出一间狭小的偏室给三个人暂作落脚之地。
室内连个像样的炭盆都没有,冷的仿佛要结冰。
柳金枝让月牙暂时照顾柳霄,自己跑去左邻右舍借了一圈,才勉强凑够一些生活用具。
把炭盆生起来后,红彤彤的火舌总算让屋子多了一丝暖意。
而回头看,柳霄被月牙裹在被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醒了,正面前支起身体,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看她生火。
姐弟两个多年未见,总有些生疏。
柳金枝主动道:“霄哥儿,还识得我么?”
面对苍白狼狈是少年,她温声软语,又上前两步想要去探少年额头温度。
只是手才伸出去,却叫少年猛一下躲开了。
柳金枝的手落了空,尴尬地悬着未动。
月牙就拉拉柳霄,低声说:“哥,这是大姐,她回来看我们了。”
闻言,柳霄还是不说话,反而推开月牙的手,重新躺回被窝里,背对向所有人。
柳金枝不由抿了抿唇。
在她的记忆里,柳霄最喜欢的便是她。
小时候,无论她去哪里,身后都会跟着一个胖乎乎的小豆丁,明明奶声奶气的连句话都说不全,却还屁颠屁颠地扯着她的衣角唤“阿姐,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