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楼主要自己带着信物去找余婆婆,可如今藏海楼已陷火海,余婆婆必然不在楼中。藏海楼地下密道四通八达,能直通长安城内城外多处。但近来听说梁未絮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派兵围了藏海楼,她既已与藏海楼为敌,楼中弟子若想要离开,城内难以藏身,多半会直接借密道出城。
抵玉抬手狠狠抹去眼角的泪痕,咬紧牙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城外疾行而去。
藏海楼所有密道的出入口,抵玉当然都十分清楚,她到达所在地附近,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四下寂寥,不见半个人影。她稍稍犹豫片刻,索性卸下自己脸上的易容。
果然,不过须臾,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唤:“玉总管!”一道身影倏然而至,落在她的面前。
藏海楼中知晓抵玉乃诸天教细作身份的,不过沈盏与余磬以及宁氏姐妹四人。当初沈盏命抵玉假死离开长安,对外只宣称派她外出办事,短时难归。是以楼中弟子如今重见抵玉,自然仍将她当做总管尊敬。
抵玉也不与对方多做解释,只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楼主她……”
那弟子垂首不语,泪已先落。
抵玉身形一晃,踉跄着退后半步,扶住身旁树干才堪堪站稳,又怔了半晌,方艰难开口:“那余婆婆呢?”
那弟子很快引着抵玉见到了余磬等人。
藏海楼众人此刻正聚集在附近山林的隐蔽处,沈盏既死,群龙无首,他们正惶惶不安之际,忽见玉总管现身,皆是惊喜交加,如见救星。唯独余磬与宁初晴、宁暮雪三人神色骤变,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余磬眼中燃起怒火,正欲当众揭穿抵玉细作身份,哪知抵玉却突然双手奉上一枚青鱼玉佩。
“这、这是……”
“是楼主命我将此物交予婆婆看。”
余磬虽感惊讶,但仔细想来倒也不意外楼主的决定,犹豫许久,终是皱眉道:“你跟我来。”说罢将抵玉带至林间僻静处。
“你想做什么?”余磬冷冷问道。
抵玉眼神冰冷,字字铿锵:“我要为楼主报仇。”
“可笑!”余磬一扬手,牛筋长鞭瞬间缠住抵玉的脖子,“当初背叛楼主的是谁?如今倒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来惺惺作态!”
“我知道是我负了楼主。所以我这条命,我定要用来为楼主报仇。”长鞭收紧将抵玉的脖颈勒出一道红痕,她呼吸渐促,却毫无畏惧,反而微微仰首,仿佛在感受着这窒息痛楚给她带来的惩罚,“待大仇得报,婆婆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余磬冷眼审视抵玉许久,她深知此人智慧虽远远不及沈盏,却偏生有着一个过目不忘的长处本事,如今藏海楼主楼焚毁,那些随着藏卷阁付之一炬的机密情报怕是都锁在了抵玉的这颗脑袋里,若想要重振藏海楼,还真要靠这奸细叛徒的记忆。
想必,这也是少主召回抵玉的原因。
余磬长叹一声,硬生生将杀意压下,牛筋长鞭“嗖”地收回腰间:“记住你今日誓言。若再生异心,我随时取你性命。”
抵玉咳了几声,待顺过气来,立即问道:“楼主她……她究竟为什么会……”
余磬转身,一边迈步前行,一边在路上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待重回到众人聚集处,她抬手指向其中部分弟子:“他们是最后离开藏海楼的人。在梁未絮带兵来藏海楼之前,少主曾与他们说过后续安排。”顿了顿,她才又继续叹道:“你们把楼主的交代,都说与玉总管听吧。”
最后那句“玉总管”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然则此时众人心绪难平,竟无人察觉她话中异样。那几名弟子向抵玉一拱手,遂答道:“楼主曾言,此计若成,不外乎三种结果。其一,梁未絮葬身火海,长安叛军群龙无首,我们只需速速将消息散出,自可坐收渔利。其二,梁未絮虽逃出生天,但必受重伤,其部众也折损大半,届时我们联合朝廷围剿,事后请功,藏海楼仍可稳坐江湖第一楼的位置。只不过楼主还说,以她对梁未絮的了解,即使梁未絮侥活着,这第二种可能也微乎其微,几乎不会发生。”
抵玉完全相信楼主的判断,只是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楼主说,梁未絮此人最擅审时度势,绝不会在绝境中死撑。若真到了生死关头,她必定会另寻他路。”
梁未絮还活着。
但正如沈盏所料,她全身烧伤严重,大半肌肤都敷了药,缠着层层白麻布,只能卧床静养。大夫再三叮嘱她安心休息,可现下局势未定,她如何躺得住?刚服过汤药,便强撑起精神听亲信禀报近况,忽听房门“吱呀”轻响,只见常萍快步走了进来,脸上似乎都是忧虑之色。
“你怎么还不歇着?”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梁未絮勉强对着她笑了笑,思绪却仍沉浸在亲信方才的汇报中,此番带去藏海楼的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如今麾下兵力锐减,若朝廷大军趁机发难该如何是好?
常萍的关切打断了她的思虑:“你这模样哪像是没事?大夫说了要静养,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说着便要赶那亲信出去。
那亲信望向梁未絮,面露难色。
梁未絮这回倒是真心笑了,忽忆起年少时每逢染恙,阿萍也总是这般在自己病榻前忙前忙后,心头一暖,遂示意那亲信离开,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
常萍在她床边坐下:“我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吧,要不然我不信你。”
梁未絮确实伤得太重,浑身灼痛难忍,昏昏沉沉间便睡了过去。常萍仍坐在榻边,轻轻唤了声:“阿絮?”见她毫无反应,眼中温情渐渐褪去,转而浮起的是一片冷意,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咬牙,猛地扎向梁未絮胸口!
常萍本不会武功,若在平日,想杀梁未絮可谓难如登天。可眼下梁未絮重伤在身,不仅武功难以施展,连对危险的警觉都变得迟钝,直到匕首入肉的剧烈疼痛袭来才让她从睡梦中惊醒,见此情景,满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是否在做一个噩梦。
“为、为什么……?”
常萍的匕首只刺入梁未絮胸口半寸便顿时停住,她知道她只要再稍加一分力,梁未絮必死无疑,偏偏她的手不住颤抖着,竟迟迟未能了结,僵持半晌,才骤然反问:“你……你还记得常廉一家吗?”
常廉……梁未絮愣了一下,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此人本是綦州州衙的一个小吏,当年魏恭恩还未发迹之时,曾在綦州犯事,使了银子上下打点,眼看就要脱罪,唯独那常廉古板迂腐,油盐不进,不仅拒收贿赂,还设法让上司重判了魏恭恩,结结实实赏了他一顿板子。这桩旧怨,魏恭恩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稍有势力,便想报复。
然则别看常廉只是区区一个小吏,却在百姓中口碑甚好,州衙同僚也都与他交好。那时魏恭恩羽翼未丰,不似多年后那般权倾朝野,要动这么个人着实不易,正是梁未絮献计,助他除掉了常廉满门。自此,梁未絮才真正得到魏恭恩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义女。
这些年来,梁未絮为魏恭恩杀人办事不计其数,但始终对常廉印象深刻。
毕竟,常廉一家的尸体,是成就她踏上青云路的第一块垫脚石。
“他……他……”梁未絮看着自己看着胸前渐渐晕开的血迹,疼痛中夹杂着困惑,“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常萍一字一句:“他是我父亲。”
梁未絮更奇:“你……你不是孤儿吗……”
常萍右手依然紧紧攥住匕首,目光里的恨意再不遮掩:“我曾告诉过你,我是被拐子拐卖,才流落异乡的。当年与你分别后,我父母终于寻到了我,接我回到家中。你助魏恭恩屠我满门时,我阿父已察觉异样,幸好……幸好我被拐多年,归家不久,知晓我存在的人不多,我阿父提前暗中送我离开,保住了我这条命。再后来……再后来我想要知道杀害我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便重回綦州,经过一番调查,这才知原来……原来……”说到此处,她已哽咽得说不下去。
梁未絮浑身一震,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口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不知……不知他竟是你的……我若是知晓……”
“住口!纵使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就能肆意杀害无辜了吗?!”常萍厉声打断,愤怒令她又将手中匕首往前送了半分,“这长安城的百姓,这天下的苍生黎民,他们都犯了什么错?他们只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你们争权夺势,凭什么要用他们的性命来填!”
这番怒喝终于惊动了屋外守卫,官兵们破门而入,见状大惊失色:“你……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开公主!”刀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却因投鼠忌器,无人敢上前一步。
梁未絮闷哼一声,胸前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死亡将要来临的恐惧让她再顾不得伤心难过,立刻将多余感情抛开,恢复冷静理智:“你既然……既然这般在意那些百姓的性命……那你杀了我,那些中毒的百姓……你……你不想救他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