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玉华 第2节
星光降落,日头又升起,接下来几日,温棠日日都会去周府求见周衡,周府管家每次都是一句话,那就是自家老爷不在家,但温棠仿佛一早就有所料,还是坚持不懈地过来。
这日,边关久违地下了小雨,淅淅沥沥,周衡负手立于亭中,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当听到下人的脚步声,周衡不疾不徐地问:“她还在外面 ”
这十来天,温棠日日都来,弄得周衡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周衡心里有两根线在拉扯着,因为知道温棠见他是为了什么,他既然没打算答应人家,又没找到一个拒绝的由头,那肯定是不见她为妙,但周衡又不得不顾及对方的身份,而且对方还是谢郎君的未婚夫,他能坐到节度使这个位置,昔年还是受了国舅府的恩惠,想了想,周衡还是决定不纠结了。
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个还没有及笄的少女,见见又怎样。
周衡重新坐下来,自顾自斟了一杯茶,“请温姑娘进来吧。”
片刻,一身素衣,姿容清丽的少女朝这边走了过来,她身旁的侍女替她撑着伞,隔着雨幕,周衡不太能看得清她的表情,但肯定是沉静的,到底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姑娘,这周身的气度确实不一般,周衡眯了眯眼,静等着少女走过来。
“周大人好。”
“温姑娘请坐。”周衡身上带着武将的气息,古铜色的皮肤,刚毅的气度,他态度亲和的给温棠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温姑娘的来意臣明白,但是臣想告诉温姑娘一句,并非是臣迂腐,而是边关不同于京城,京城里需要附庸风雅,边关却是不需要这些。”
“我这样说,温姑娘可明白 ”
温棠掀了掀茶盖,热气袅袅,模糊了姑娘的容颜,就在周衡以为她会知难而退的时候,温棠慢慢开口,嗓音娓娓动听,“书生古亦有战阵,葛巾羽扇挥三军[1],周大人觉得征战沙场需要什么人 ”
周衡觉得她这话问的新鲜,捋了捋胡须,“那肯定是需要士兵跟足够的粮草。”
没有士兵跟充足的粮草,那要如何带兵打仗。
温棠微微笑了一下,“周大人,那您觉得带兵打仗需不需要智谋,还是仅凭数量跟武力 ”
周衡要再听不懂她说的话,那他就是个傻子了,没想到他堂堂一个节度使大人有一天会被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噎得说不出话来,行兵打仗当然需要智谋,因为对面之人若是个无名之辈,那当然可以仅凭武力取胜,可若对方是个智谋双全的能人异士,那光靠武力肯定无法镇压,还是要智取。
这位温姑娘,哪里像是闺阁里养出来的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嘴皮子却犀利得很,枉他是三元及第出身,任边关节度使,竟然说不过一个还未及笄的少女。
自知就这样搪塞下去,对方也不会听,周衡叹了口气,“温姑娘的意思本官已经明白,本官会慎重考虑,再给温姑娘答复,温姑娘觉得可好 ”
答复肯定是要答复的,不答复她肯定会天天来周府,周衡并不想跟她、还有谢无宴硬碰硬。
“那就多谢周大人了。”温棠不卑不亢地跟周衡道谢。
周衡负手站起来,“福子,你送温姑娘出去。”
等送她们到门口,小厮回去复命,彩莲偷偷地问温棠,“姑娘,你说周大人会答应吗?”
温棠唇角扯出一抹笑,“他会答应的。”
彩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反正姑娘预料的事一向是极准的,她说答应,那周大人应该会答应的。
***
几场呼啸的寒风吹过,地面上全是零落成泥的树叶,转眼间,便到了立冬。
这一日,也是前皇后娘娘谢无双的祭日。
边关城西有一座寺庙,听说香火很灵,天还未亮,温棠便带着彩莲去了归云寺。
盛朝立朝百年,百年来出了不少贤后,而前皇后娘娘谢无双便是自幼被当作准皇后娘娘培养,温婉贤良,聪慧大方。
昔年圣上立皇后娘娘为后的圣旨上曾说:“兹有谢府长女谢无双才貌双绝,风华无双,艳冠京城,足以母仪天下,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温棠年幼时,因是国公之女,时常被接入宫中,温柔大方的皇后娘娘总喜欢将她抱在膝上,细细的与她讲着曾经与陛下的过往。
于皇后娘娘而言,在东宫的那些日子才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那时的陛下礼贤下士,是非分明,可一切在陛下登基之后就变了。
若只是变心还不如让皇后娘娘伤心,从一个礼贤下士,心忧天下百姓的贤明太子变成一个只知纵情享乐,不顾百姓死活的君王才是真正的伤透了皇后娘娘的心。
到最后,曾经的爱人成了逼死她的刽子手。
中宫皇后娘娘还未被废,圣上已经有意立徐贵妃为继后 。
皇后娘娘临终前握住温棠的手,字字泣血,憔悴的眉目遮不住温婉,“棠棠,本宫这辈子不后悔入帝王家,本宫只是觉得不值得。”
温棠将三炷香插到香炉里,虔诚地跪了下去,她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
“皇后娘娘,愿您来生昭昭如愿,一生顺遂。”
彩莲的性格一直是叽叽喳喳的性格,但今日她分外安静,她跟着温棠一起对着佛祖拜了三拜,姿态恭谨谦卑。
过了许久,温棠睁开眼,彩莲上前扶她,“姑娘,我们走吧。”
她们甫一出寺庙,便看到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男子,腰间挂着鱼儿形状的吊坠,温棠看到他,转身就要往回走,年轻男子气急败坏,玉骨折扇一抬,“温棠,你给我站住。”
第3章
不少来上香的百姓朝这边看了过来,因为温棠如今在边关城中算是出了名的,百姓们大多都认识她。
温棠怕惊扰到别人,抬步就往前走,找到一个树荫处停了下来,没好气问:“表哥找我什么事 ”
她们在树荫下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看她这一副冷静的态度,卢范便气不打一处来,甚至想去拧她耳朵,“你是我妹妹,我怎么就不能来找你了?话说你想跟姑父赌气赌到什么时候,你一个姑娘家跑到边关,你就不怕姑父他们着急担心。”
担心……
温棠有些想笑。
人人都道温国公跟夫人夫妻恩爱,未免妻子再受苦,成婚十几年来只育一女,是个再完美不过的丈夫跟父亲,惹得京中人人赞叹,殊不知温国公在娶范阳卢氏的妻子前,早已有了心上人,他深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根本没办法迎娶他的心上人,便将她养在外面,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其中的一个孩子甚至比温棠年纪还要大上一些。
温棠狐狸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她没将此事告诉卢范,而是温温柔柔地开口:“表哥要是想跟我说的是这事,我就先走了。”
“你不能走。”见她要走,卢范“腾”地一下就绕到她面前,拦住她,“你给我个准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
他就奇了怪了,国舅府都已经准备退婚了,她为何还要跟来边关,谢无宴那个冷心肝的,也不知道给他这位妹妹下了什么迷魂药,她要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表哥,你们男子能做的事情,我温棠也能做,等什么时候皇后娘娘一案能够沉冤得雪,我就回去。”温棠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他一眼,明明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眼中的坚定却能将人钉在原地。
朝宁七年,贵妃徐氏挑起后宫妃嫔之争,指责皇后娘娘手段狠辣,害死宫中多位妃嫔跟皇嗣,以至后宫数年来无一位皇嗣降生,连上天都不能容忍,这才致盛朝江山不宁,时局不稳,群臣联合上奏,声称当今皇后不配居皇后一位,请求皇上废后,圣上正愁找不到废后的理由,徐贵妃跟群臣推的这一把,正合圣上心意,因此,皇后娘娘成为盛朝第一位在世被废的皇后,并在废后的第二日在太极宫自缢。
尚只有十二岁的太子秦逸尘受生母所累,太子储君之位被废,幽禁在东宫。
国舅府一族受其牵连,流放边关。
只因君臣沆瀣一气,无人替无辜之人鸣不平。
卢范被她的话勾起了回忆,摇扇子的动作蓦然停下,他嘴唇微张,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温棠眉眼轻轻一眨,轻柔的嗓音随风消散,“可这事本来就是错的,不是吗?”
她的眼睛里似有星光在闪烁,是那样坚定,也是那样鲜活,卢范看着她这一双眼睛,忽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等他回过神,少女像一只灵活的鱼儿走开了,卢范失笑,盯着少女离去的背影,但凡带了他们范阳卢氏血脉的人,还真是有铮铮傲骨。
姑姑是,这个小表妹也是。
***
角号声起,大漠孤烟,浩瀚万里,士兵们皆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训练,其神态跟喊口号的时候都分外有劲,一个个的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充满了斗志与昂扬。
身穿玄色铠甲,五官端正的林青刚从营帐里走出来,险些撞到一个人,定睛一看,那人不就是墨羽了,墨羽侧身,低头朝他拱了拱手,“小将军。”
林青挑了挑眉,看向他手中提的锦盒,“墨羽,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好香啊。”
墨羽笑着跟他解释:“回小将军,这是温姑娘做的枣泥糕。”
温姑娘温棠,边关是无人不知的。
林青磨了磨牙,还是这人有福气,就算在军营里都有人牵挂,哪像他,孤家寡人一个,没人牵挂不说,他要在军营里不干活,他爹要打死他,“那你快进去吧,免得你家公子饿着了,辜负人家温姑娘一片好意。”
“公子。”
帐篷里的布置极其简陋,只有几个放置剑、矛等武器的木架子,正中央有一个大的圆桌子,上面放的是地图,几人正对着地图进行研究,最中间站着的是一个刚过及冠之年的年轻郎君,身着一袭月白色袍子,墨发以竹簪束起,身姿修长俊挺,如玉树芝兰,如松如柏。
朱笔圈起一个左上边的地方,旁边的威远将军还有两名副将恍然大悟,这个地方不就是敌军军营放粮草的仓库吗,实在不行可以断其后路。
听到墨羽的声音,最中间的谢无宴抬起恍如山中清泉的眸子,睫如鸦羽,肤色白皙,几近透明,声音温润清浅,“何事 ”
墨羽拱了拱手,“公子,温姑娘她今日做了枣泥糕,特意让属下拿过来给公子尝尝。”
“温姑娘真是有心了,反正我们谈的也差不多了,不如休息一炷香。”威远将军用手抵在唇间,似笑非笑的看着谢无宴,其他两名小将也用那种好奇的目光看过去。
谢无宴怔了下,让他将锦盒放下,墨羽将锦盒搁下,看似普通的锦盒,里面实则暗藏玄机,总共放了二十碟糕点,谢无宴几乎是在看到糕点的一瞬间便明白未婚妻的巧思,他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若云疏雨霁,“留下一碟,其他的都分了。”
拖温棠的福,林青也尝到了香香甜甜的枣泥糕,他为人放荡不羁,四肢懒散的坐在椅子上,连塞了两块糕点到嘴里,他古铜色的脸颊跟着鼓了起来,“温姑娘送的这糕点还真是不错。”
“谢无宴,你小子好福气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人家温姑娘 ”
“她还未及笄。”
林青嘟哝一声,狠狠地拍了下木椅,震得手都疼了起来,“我看你就是仗着人家温姑娘喜欢你,才如此淡定从容,你都不知道军营里大家有多羡慕你。”
倒也不是说羡慕人家有个这么清艳脱俗,性子又坚定的未婚妻,而是羡慕这种被人牵挂跟陪着的感觉,就像林青,他与父亲上战场,他的母亲跟妹妹都还在京城,他们上一次被召回京还是圣上四十岁寿辰,戍守边关的这些战士更不用说了,可能许多年都见不着家人。
至于温棠,她是谢无宴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将来一定会成婚,毕竟朝宁七年,整个谢家被流放,曾经与谢家交好的那些人里面有一大半毫不留情地撇清了与谢家的关系,只有温棠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子,毫不犹豫地跟着一起来了边关。
谢无宴低眸浅笑,“林小将军若是羡慕想要娶妻,无宴可以替你在林将军面前说上一嘴。”
林青喉咙里的一口糕点险些没咽下去,他脸色涨得通红,重重地锤着自己胸口,谢无宴干净修长的手指将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林青一口气才顺过来,他狠狠地瞪了谢无宴一眼,“你可千万别害我。”
林青自由自在惯了,还真不想这么早成家立业,他照顾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去照顾别人。
正说着,帐外传来士兵卒中的声音——
“谢郎君,你要抓的人已经抓到了,可要带进来 ”
谢无宴清润的眉眼倏然变得冷冽,嗓音淡淡,“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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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一个深秋,满院子都是桂花的香气,一个身着浅色长衫,翠色蜀锦襦裙,鬓边插着两支海棠流苏步摇的少女小跑着来到书房,书房外面由两名侍卫把守,看到少女,他们面面相觑,“姑娘。”
“爹爹呢?”少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侍卫面面相觑,颇有几分为难,“老爷他今日不在家。”
原本以为这话会让少女知难而退,可少女依旧执拗地问:“那爹爹去哪儿了?”
侍卫本来不想说,可温国公夫人来了,侍卫没有办法,只好告诉少女老爷的去向,“好像往庄子的方向去了。”
温国公府的庄子便在京城城西,彼时,温棠有急事寻温国公,她非要见到她的父亲不可,她连马车都不要,直接骑马去了城西的庄子。
茂密斑驳的梧桐树下,一向在温棠面前儒雅温和的父亲怀里搂着一个弱柳迎风的美娇娘,温国公的旁边站着身高八尺的儿郎,而美娇娘手里牵着一个比温棠小上一点的小姑娘,不知道温国公说了什么,惹得美娇娘落泪,美娇娘狠狠地捶了下温国公的胸口,温国公又反过来哄她。
温棠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她想转身离去,但他们却发现了她。
“姑娘醒醒。”迷迷糊糊之中,有人在喊她,温棠挣扎着睁开眼,入目是简陋的床顶,翠兰一脸的担心,拿着白帕子替她擦汗,“姑娘又做噩梦了?”
好像自从皇后娘娘出事,国舅府落难,姑娘晚间睡得便不是很安稳。
温棠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她白净的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背上的那一块布料都被浸湿了,她抬眼看向纸窗外,此刻天光还未大亮,她却已经睡不着了,身姿窈窕的少女穿上衣物,拿着一把玄铁剑去了后山。
玄铁剑所过之处,黄色的枯叶簌簌落下,宛如一场花雨,温棠乌黑的青丝随风扬起,她足尖轻点,转动着手腕,剑锋的方向快得令人看不见,只知道风更急了,枯叶掉得更加厉害,翠兰捂着耳朵,正要往后面再退一步,另一道快得几乎看不见的人影过来了,他手里也拿着一把流云般的剑,两道身影很快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