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鲜红的馅料随着他的动作从端头处流淌,舌尖一卷,尽数收入口中。
  他显然没法做到让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濡湿的果酱顺着指尖滑落,季承宁猛然回神,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讲究了。
  随意擦了擦手,季承宁沉默一会,长袖无意似地刮过桌案,转身离去。
  碟子内还剩三只兔子点心。
  碟子外,信笺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承宁如常出去操练护卫、巡街,后回书房理事,直到夜幕西沉,才有人来报:“世子,人犯醒了。”
  季承宁放下书信,起身而去。
  他迈入房间,陈缄见状快步出来,然后关上门。
  “嘎吱。”
  张毓怀艰难地抬了下头,灰蒙蒙的眼中毫无生机。
  季承宁一撩衣袍,坐到张毓怀身边,“张郎君。”
  张毓怀以为他会问,别来无恙,或者感觉如何,再不然,也要问一句,你害怕吗?来给他施压。
  而后,见这位年轻的司长大人启唇,道:“谁人指使你?”
  这话比张毓怀想象中的更没新意,也,更令人作呕。
  张毓怀冷笑道:“无人指使。”
  季承宁一掸衣袍下拜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无人指使?若无人指使你从哪里得知策题泄露的消息,若无人指使,是谁张贴的榜文,你个文弱书生难道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吗?”
  面部被撕裂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
  张毓怀掷地有声,“无人指使。”
  季承宁微微笑,“张郎君,你可能不知道,陛下已将你带头围堵贡院的事情全权交给我,也就是说,不会再有其他人将你带走。”
  他捏起张毓怀的下巴,“我杀你,会比大理寺杀你,更名正言顺。”
  张毓怀额角沁出冷汗。
  麻药去后,神智渐渐回笼的痛苦所致的冷汗。
  他毫不畏惧地看着季承宁,褐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后者的面容。
  面若桃夭,心似蛇蝎。
  一点温热的,带着香气的吐息吹拂。
  张毓怀面颊抽出了下,旋即,大笑出声。
  季承宁放下手,拿手帕拭去指尖上的血。
  他动作慢条斯理,显然没有将张毓怀放在眼中。
  是啊,于这位季小侯爷而言,他不过是他青云直上之路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张毓怀陡地收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季承宁,“永宁侯为国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季大人,你辜负乃父之名。”
  季承宁擦手的动作一顿。
  张毓怀心口砰砰直跳。
  他虽不怕,但对疼痛的恐惧是人的本能。
  他相信,这个能随意将他救回的小侯爷,杀了他,不会比拂去尘埃更难。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没有到来,季承宁抚掌,“说得好,家声这东西就是拿来败坏的。”他不以为耻,笑道:“你的父亲是清流领袖,你现在,不也是本官的阶下囚吗?”
  张毓怀被气得眼珠子都朦上了一层血色。
  他艰难地喘了两口气,只觉肋骨阵阵发疼。
  季承宁却还不放过他,继续道:“你本是官员之子,前途无量,为何非要淌这趟浑水?”
  张毓怀却答非所问,“若以门第选官是万全之策,那先帝为何要改弦更张?可既以凭学识选官,放任科举舞弊,必生大祸。”
  说到最后,声音已沙哑得不能听。
  季承宁盯着他。
  片刻后,张毓怀觉得下颌一凉。
  是小侯爷沾了他血的指尖。
  他听到一道极好听,含情脉脉的声音在耳畔道:“你活得好痛苦。”
  “你这样做,你的同窗未必会感谢你,受你牵连的人必会怨你、恨你、外面的人也不会赞颂你的勇气,只会笑话你受流言蜚语蒙蔽,自讨苦吃。”
  那声音太缠绵动人了,好像缠着丝丝缕缕的情意,直绕到人心底。
  张毓怀熬过十几道刑罚,在此刻,却蓦地一颤。
  如闻魔障,勾魂摄魄。
  “好可怜,我给你个解脱,如何?”
  张毓怀闭上眼。
  他嘶声道:“杀了我。”
  第49章 唇瓣却被什么狠狠压住。……
  “杀你?”
  季承宁露出一个分外好看的笑。
  温热的吐息落在肌肤上,张毓怀耳侧去也有钩子留下的伤,被气息拂过,他紧要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发颤。
  疼自然是疼的。
  可先前受刑留下的伤口被季承宁命令妥善治疗,药粉凉丝丝地覆在伤口上,宛如久旱逢甘霖。
  耳后撕裂的痛楚由季承宁加诸,解脱亦然。
  张毓怀深深闭上眼,被纱布包裹的脖颈下青筋直跳。
  季承宁慢悠悠地说:“你带头闹事,围堵贡院,殴打朝廷命官……”
  一直忍耐着的张毓怀一下睁开眼,“我们没有!”
  季承宁扬声,“你能保证你带的所有人都没有?”他声音陡厉,“张毓怀,你该庆幸没有官员被围殴致死,不然,今日在轻吕卫的就不止你一人了!”
  张毓怀闷吭一声。
  冷汗顺着他染血的眉毛滚入眼中,蛰得他面颊抽搐。
  面上的伤也跟着颤动,渗出血色。
  下一秒,季承宁的神情陡地变了,方才的声色俱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方才擦手的帕子压到张毓怀伤口上。
  后者肌肤紧绷,狠狠地盯着季承宁。
  青筋激烈地鼓动,苍白的肌肤上渐渐溢出些恼恨的血气。
  季承宁笑,柔声道:“谁要杀你?谁要现在杀你?”
  他伏下身,“我方才数过了,你身上有大大小小四十七处伤口,多是鞭伤、棒伤、还有,”目光下移,张毓怀身体随之绷紧,“烫伤。”
  血迅速被手帕吸收,成了朵向外蔓延的、活生生的花。
  季承宁道:“这么多年了,大理寺还是那点手段,真叫我瞧不上。”
  张毓怀戒备地看着他,喉结滚动。
  此人生得副金尊玉贵的艳美公子样貌,心思就极狠辣,就如同话本中剔骨剥皮为乐的妖物。
  明明满嘴鲜血的是他,季承宁的唇瓣却远比他猩红。
  好像,是刚刚吞吃人心染上的。
  润泽,殷红。
  季承宁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扬唇道:“我则不然,若我审问你,”他手指下移,虚虚地点在张毓怀脊背的上方,“就从这,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灌入水银,便能完整地,剥下一整张人皮。”
  不等张毓怀开口,季承宁继续道,“若你嫌弃此法太过血腥,我命人就地架起一口锅,”他微微笑,“君如此傲骨,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绮丽多情的声音入耳,或许是用了太多伤药,以至于张毓怀有些神志不清。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明明说得是再可怖不过的话,却因为主人湿润的语调而显现出股异样的甘美。
  张毓怀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声带颤动,他说:“无人指使。”
  季承宁烦躁地啧了声。
  张毓怀神色毫无惧色。
  他伤得太重,并没有看见,季承宁眼中一闪而逝的欣赏。
  “铮铮铁骨,本官很喜欢你。”
  张毓怀没有放松,肩膀反而绷得更紧。
  他在等待下文。
  果不其然,季小侯爷的下一句话是:“本官,愿意给你留个全尸。”
  果然,果然!
  先礼后兵全然无用,在确定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后,季承宁失去耐性,要杀他理所应当。
  张毓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张毓怀被污血覆盖的睫毛微颤,而后,他毫不退缩地仰起头,朝季承宁笑了起来,“多谢大人。”
  季承宁救了他,也不曾对他动刑,他合该感谢。
  他不畏死。
  只是很不甘心。
  不甘心关乎国脉的大事,就这样随着他的性命一般,轻若鸿毛地落地,不甘心,诸同窗寒窗苦读数十年,最后还落得个贵胄之子忝居高位的结果。
  还有点可惜。
  说好了,中进士后要带祖母、爹、绵绵去琬州游宴的,他们一定满心期盼地等他回去吧,还有,还有……
  “大人,”张毓怀哑声道:“您为学生治伤,又对学生几次三番高抬贵手,学生感激不尽,”季承宁看他,“只是,为人鹰犬,须知狡兔死,走狗烹,请大人,保重自身,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