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季承宁道:“只要表妹不忘,我就不会忘。”
  崔杳笑。
  明明是再轻柔动听不过的声音,却透出了股切齿的味道,“好。”
  他蓦地松开季承宁。
  季承宁顺势放手。
  他往后一靠,倚着廊柱,“阿杳。”
  崔杳看他。
  “多谢你。”
  此时天色已暗,庭院中烛火熹微,随着清风摇曳,朦胧错乱的光影正打在崔杳脸上。
  他比白日放大的瞳仁猛地缩紧。
  如被蛊惑一般,落到季承宁破损的,还有些濡湿的唇角,而后,一下移开目光。
  这样狼狈的样子,方才还被牢牢锁在怀中,清醒后竟然还不忘对他说谢谢。
  望之,好欺负的要命。
  纵然知道季小侯爷是个怎样刺手的性子,崔杳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起了点,微妙的不满,仗着好身手和好家世从来没吃过亏,防人之心几乎没有,倘若现在来的不是他,而是诸如李璧,还是其他什么不够忠心耿耿的狗,世子会不会也让他们……
  崔杳面无表情,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可那些下作的念头魔魅一般地缠着他,挥之不去,并且,愈演愈烈。
  “我与世子休戚与共,”崔杳听到自己嗓音怪异,又咳嗽了声,“世子无需言谢。”
  季承宁笑了起来。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但马上,他就不笑了。
  他垂眸,“我出京之前想过,鸾阳的民变未必如陈崇奏疏上说的那么简单,先太子的旧部煽动闹事,哼,”季承宁冷笑,“先太子从生至死未出过京城,阿杳,季家虽算不上高门世家,但与皇族关系颇亲近,连我对先太子都毫无了解,何况这样边陲之地的百姓,怎么可能因为所谓的旧部振臂一呼就相应,其中必有缘故。”
  崔杳颔首,轻声道:“先太子周昶资质平平,所遗文书少之又少,诚如世子所言,连你都不清楚,可为何,鸾阳百姓闻此,却应者如云?”
  二人对视,俱皆了然。
  更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生出了喟叹之感。
  噩梦中的刺客化作活生生的人,他起先的确深觉可怖,然相处日久,愈觉崔杳此人不但异乎寻常地聪慧,与他默契,更,更令季承宁欣喜。
  欣喜世间能与此人,简直,可谓知己。
  若非事态紧急,季承宁甚至想和崔杳月下共饮。
  他摇了摇脑袋,把偷得半日闲的想法从脑袋中晃出去,沉声道:“陈崇必定有所隐瞒,我观陈崇与张问之于宴会中神色平淡,纵然二人是为招待我们,不能太过沉溺,可一个如陈崇所说的谨小慎微恪尽职守远离声色的官员,见到此情此景,不该没有任何反应。”
  无论是痴迷容色,流连富贵,还是对这种荒唐的厌恶,都没有。
  说明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崔杳站在季承宁面前。
  小侯爷面色白中带青,如一块刚刚雕琢完美的且末玉,唇上丁点血气也无,看得崔杳心头发沉。
  对季承宁身体的怜惜,与愈演愈烈的杀意融合在一处,他垂眼,勉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只是温和。
  他站着,季承宁靠着,他便很自然地伸出手,贴上季承宁的太阳穴。
  幽凉的触感弄得季承宁耳尖抖了抖。
  “阿……”
  拒绝的话只来得及发出气音,就被崔杳说话的声音盖过,“我们来时,”季承宁要听他说话,赶紧住口,崔杳唇角微扬,“听到百姓说鸾阳从去年就不曾下雨,天灾严峻,官员再不加以安抚,赈灾,百姓死伤太多,民心涣散,这时候,来了一行人,陈崇说他们做生意,鸾阳并不富裕,那些假扮商人的逆贼卖的货物,说不定就与民生相关,他们很有可能那这些货物……”
  季承宁接口,“邀买人心。”
  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按着他的太阳穴,指尖微微凉,却不冰,舒服得额角发胀的季承宁差点没去蹭蹭崔杳的手指。
  幸好理智尚在,他及时忍住。
  他尴尬地别开视线,“人将死,面对活命的机会,有所动摇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陈崇于他们非但无恩,反倒,早有深仇大恨。”
  崔杳轻轻嗯了声,声音放得很软。
  落到季承宁耳畔,他下意识想躲避,反应过来又笑自己小题大做,任由崔杳揉按。
  “不过,眼下我们所知不多,”季承宁道:“鸾阳之事实在复杂,我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先太子旧部,说不定,就是陈崇作恶多端激起了民变,不得已寻了个理由扯出先太子。”
  况且,为何是先太子?
  难道,季承宁目光一凛,先太子之死也有疑窦不明吗?
  崔杳看着他变化莫测的脸色,“世子,在想什么?”
  “我,”他顿了顿,“什么都没想。”
  “哎呦——”一声夸张的叫喊打断二人,他们同时转过头,“大人您不能随便进去!”
  却见月门外倏地闪进来一个人影,后面侍人慌乱地追着。
  “将军,”李璧站定,急急道:“出事了!”
  第67章 看他临危不乱,看他运筹帷……
  季承宁立时直起腰身,犹豫半秒,还是朝崔杳点点头,崔杳立刻会意,唇角悄然上扬,紧随其后。
  季承宁一面快步向外走,一面同李璧道:“怎么?哨卫探听到什么了?”
  李璧道:“如将军先前布置,派出去的军士看到远方有烟尘席卷而来,故紧急回报!”
  “这么快。”季承宁沉吟。
  三人疾步出别苑,季承宁先让李璧去集结军马,自己则率领一支百余人的小队先登上城墙。
  居高远眺,果见西边火光大起,在焚天业火一般的光亮中,烟尘滚滚,足可遮避夜空,必然是有大军在向兖郡的方向集结!
  炽热的风裹挟着砂砾狠狠打在脸上。
  折冲将军阮泯已率亲卫在城楼上,见到疾步上阶的季承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他以为,这个少年得意的季小将军早被那些老狐狸哄得晕头转向,沉溺在温柔乡中了,不料,竟然来得如此迅速。
  还是在他,没有派人去通传的情况下。
  “将军。”阮泯正要见礼,被季承宁抬手示止。
  阮泯立在季承宁身侧,“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应对?属下好传令三军。”
  他身为副将军,全军中仅次于季承宁的将领,自然有统帅军队制定战术之责,就算季承宁在,也该提出意见,出谋划策。
  然而,这位沙场折冲的老将姿态却放得极低,俨然是季承宁大权独揽,不容置喙。
  崔杳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以阮泯的资历和人望,皇帝让季承宁为将,分明有意压他一头,挑起他对季承宁的不满。
  他此刻的柔顺非因恭敬,更像是不愿承担任何责任和风险。
  若季承宁不堪大用,他出来力挽狂澜就更好了。
  这样的朝廷,崔杳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摆弄千里镜的季承宁,哪里值得你费尽心神?
  “我?”季承宁手握着铜镜筒,眯起眼,转动机扩调试了几圈,眼前模糊的影像瞬间变得清晰,“我年少无知,听到敌军突袭,一时间乱了方寸,还请阮将军不吝赐教。”
  他语气竟然极真挚,好像真是一个虚心求教的晚辈。
  阮泯看向季承宁。
  青年将军背对着他,精悍有力的腰背下压,他还没来得及换甲胄,故而只穿着赴宴时的绯袍,滚了银边的红衣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听他不答话,季承宁略略转脸,“阮将军?”
  火光熊熊燃烧,明暗交织,撒在青年人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让他想起了最风华正茂,傲气狂妄的永宁侯。
  永宁侯爱着红衣,当年军中人多爱笑称其为绯衣侯。
  登台号令三军,不着甲胄,只轻衣博带,眉目似画,朱衣若血,立于点将台上,不像个凡夫俗子,倒像是个下凡历练的谪仙。
  既然是谪仙,就有魂归九天的那一日。
  阮泯愣了几秒。
  季承宁身边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目光陡冷,不善地看着他。
  阮泯猛然回神。
  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像是不敢多看季承宁的脸,低下头,“属下以为,应当立刻出城应敌,以正朝廷威严。”
  季承宁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阮泯。
  目下,他们既不知敌军人数,也不知敌军操练水平、兵士素质、甲胄武器是否精良,对面的将领是谁,其为人秉性是小心谨慎还是贪功冒进皆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