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胡太医看向她紧绷的背影,顿时也收了打趣的神色,暗自摇头叹息。
  这两个孩子,当真是一段解不开的孽缘。
  程慎之似是陷入恐怖的梦魇,方才还平静的面容瞬间布满细密的汗珠。宁鸾翻出怀中绢帕,细细为他拭去汗水,又不放心地搭上他的脉搏,见并无大碍,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镇南王妃当真是脱胎换骨,”一道慵懒嗓音自殿外传来,“这般贤良淑德,与孤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两人。”
  宁鸾转头望去,只见太子身着金线蟒袍,手摇着玄金折扇,信步踏进殿来。她脸色一沉,从容收回搭在程慎之腕间的手,起身恭敬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胡太医慌忙搁笔,撩了衣摆正要跪拜,却被太子用扇骨轻轻托起。
  “不必多礼,孤特来探望镇南王,顺便……看看王妃。”太子似笑非笑地望向宁鸾,话中有话。
  宁鸾起身,照规矩回道:“劳殿下挂心,慎之已无大碍。”
  “挂心?”太子“刷”地展开手中折扇,缓步踱至榻前。“有时候,孤倒真是很佩服镇南王。”
  “若他在金銮殿上肯稍作退让,也不至如此。”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昏迷不醒的程慎之,默了几瞬后,唇角竟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有时候……孤却也羡慕他。”
  太子话锋一转,抬头与宁鸾对视,目光沉沉,“毕竟不论境遇如何,他皆有你守在身边。”
  他转身在窗前镂花太师椅上坐下,挥手屏退左右侍从,“宁鸾妹妹,你眼里心里,可曾真正映过旁人?”
  “殿下慎言。”宁鸾挂起得体的浅笑,“我与慎之成婚多年,夫妻同心本是常理,何须特地说什么守候。”
  “夫妻同心?”太子轻摇折扇,摇头笑道:“那你可知,他重伤昏迷时,口中反复唤着的并非你的名讳?”
  “孤不知你哪来的门路,竟敢擅自进宫,又如何为他谋得这侧殿,作为临时养伤之所。”
  “但你可明白,”太子猛然起身,眉眼中带上戾气,“你将他视作心头明月,他心中照见的未必是你!”
  殿中霎时一片死寂,胡太医见势不妙,抱着一早收拾好的药箱,蹑手蹑脚向外溜去。
  “你们慢聊,老夫先行告退。”胡太医见缝插针一路小跑,还贴心地为他们掩上了雕花木门。
  太子抬手按住眉心,闭眼深呼出一口气,长叹一声:“宁鸾妹妹,程慎之非但护不住你,反倒会累你深陷泥潭。你可知……”
  “太子殿下。”宁鸾平静地打断他,“我已成婚多年了。”
  宁鸾透过窗扇,盯着胡太医远去的背影,“那个不谙世事的宁鸾,早已留在从前了。”
  太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话语中竟带着自嘲与苦涩:“你可知有多少人,仍想守护你从前那般模样?”
  “若殿下今日来,是为离间我与慎之的关系,那便不必多言了。”
  “离间?”太子眼中戾气更盛,“你就当孤是来挑拨又如何?”他缓步逼近宁鸾,深黑的眼瞳中有着宁鸾看不懂的情绪。
  “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看镇南王府的笑话。他将那异族女子安置府中,与你平起平坐,坊市间亦是流言不断,蜚语纷纷,你可曾听见?”
  他突然伸手,似乎想要挽起她垂下的耳发,却又生生停住,嗓音随着手臂低落下去。
  “宁鸾妹妹,你何时……竟变得如此委屈求全?”
  宁鸾眼眸低垂,睫毛微颤,却仍挺直脊梁。她平静坦言,“既是他选的路,我自当尊重。”
  争执间,二人谁都不曾察觉,榻上之人的睫毛早已微微颤动。
  “好一个尊重!”太子骤然抬手,“啪”地将折扇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当年那个胆大妄为,丝毫不忍气吞声的宁家大小姐去哪了?”
  “当年与孤唇枪舌剑,断不肯落人于下风的骄傲女子去哪了?”
  他死死盯住宁鸾,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你告诉孤,她到底去哪了?”
  殿中一片死寂,唯有轻微的呼吸声暗自起伏。
  “殿下,”宁鸾转身,望向榻上昏睡的程慎之,“人都是会变的。”
  她何尝不想如当年一般,肆意张扬,无忧无虑?若非后来得知自己身世,或许她真能做个骄纵任性的宁家小姐,嫁人后照样横行无忌,无法无天。
  可时过境迁,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了。
  太子张了张嘴,眼中痛色一闪而过,他猛然转身看向窗外,过了半晌,才轻不可闻地落出一句:
  “若当年,是孤先向父皇求来赐婚,你……可愿嫁我?”
  宁鸾蓦然睁大了双眼。
  ……
  皇帝离去后,时鸿随着鱼贯而出的朝臣步出宫门,与时厉东同乘返回将军府。
  时鸿两场比试虽未伤及筋骨,但周身淤青仍隐隐作痛。时厉东面容疲倦,脸上擦伤已结了暗色血痂,年迈的身躯经此折腾,更显得疲惫几分。
  药草苦涩的气息在府中弥漫,大小两将军相顾无言,收拾停当后各自回房休息。
  时鸿独坐房中,望着满墙珍藏的宝剑,却依旧提不起他的丝毫兴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利刃没入程慎之身躯的触感,胸口喷溅的血花还隐约绽开在眼前。
  大丈夫本该为国征战,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也并非未经战事的新兵,早在沙场上见惯生死搏杀。
  可今日因君王一念,拔剑刺向同僚,却让他心如刀绞,抬手只觉深深无力。
  时鸿一阵头痛,烦躁地抓乱一通乱发,眼神不自觉撇向角落那柄反光重剑。刀光剑影里,神秘的小黑,自那日后也再未现身过。
  自那日珍宝阁得知这位救命恩人的情报价值连城,时鸿便怀着满腔的敬意,暗自为那侠客取名“小黑”。
  “哎。”长叹一口气,时鸿满身药膏不便卧躺,只得起身踱步暗自沉思。突然,他灵光一现!
  程慎之在皇宫养伤,他的王妃还在府里等消息呢!见王爷久未回府,定然也是心急如焚!
  待程慎之苏醒,必定回府静养。不如先行前往王府打点,也好让王妃早作准备。
  说干就干,时鸿雷厉风行冲去将军府库房,一阵鸡飞狗跳,翻箱倒柜,精心挑出两大匣子珍品。不仅备齐药材补品、解闷玩物,连上好的裹伤绷带也塞入其中。
  他也不唤管家备车,径直前往马厩,挑了匹威风凛凛的大宛驹,策马扬鞭,顶着晨光疾驰而去。
  ……
  金銮殿侧殿。
  太子拂袖而去,惊飞了一桌药方。泛黄的药笺如落叶纷飞,正如他离开时纷扰杂乱的心绪。
  宁鸾目送太子远去的身影,平静地合上殿门,转过身来,却看到程慎之睁开双眼,正直愣愣盯向床顶的蟠龙纹样。
  “醒了?”宁鸾道。
  程慎之并没有立马回答,只是缓缓闭了眼,又猛然睁开,漆黑的眸中萦绕雾气,仿佛刚从迷蒙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宁鸾见状,也不催促,默然从案几端了水来,挪了高脚凳坐到他榻前。
  程慎之抿了几口温水,眼神渐渐清明。静默半晌,他嗓音沙哑地开口:“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宁鸾将水碗轻轻搁在一旁。
  方才与太子对峙时,有眼色的侍从们早已远远避开,此刻殿内殿外一片寂静,一切只能她亲力亲为。
  程慎之目光落在虚空的某处,尽力追寻着梦中残影:
  “我梦见那日策马出征,你执意相送。”
  “京州城门外,你说,等我凯旋归来,那夜未喝成的合卺酒,你愿和我执手共饮。”
  他将脸转向内侧,下意识攥紧身下锦被,“可是这次,我却战死在沙场上,与将士们一同化作枯骨。”
  “恍若游魂时,我踏过尸山血海,不分昼夜奔回京州,只为再看你一眼。”他嗓音嘶哑,眼眶骤然发红。
  “梦中的你,当真卷了世子府全部家当,另嫁他人。冥冥之中,我看到你再次戴上凤冠,旁人用喜秤挑起你的盖头,那张面孔还是美得让我心惊。”
  程慎之低低一笑,气息微弱,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释然:
  “说来可笑……此刻细细想来,竟觉得这是个美梦。”
  至少在这一场梦里,你终究答应过……与我共饮合卺酒。
  第29章 镇南王府 镇南王府不是久留之地,将……
  时鸿策马飞驰, 一路疾奔至镇南王府大门前,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两颊汗珠淋漓, 左右手各拎着一只描金红木漆盒, 只得以手肘叩响门上的兽首门环。三声闷响过后, 府内侍卫闻声而来, 卸开门闩。
  门一开, 时鸿便探头向内望去,“快去通报一声, 就说时鸿将军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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