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才刚到辰时末刻,远未到散朝的时辰。
相爷竟提前离朝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徐明不敢怠慢,慌忙小跑迎上前,躬身行礼:“相爷,可是……”
他喉头发紧,后半句“出了何事”的猜测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敢问出口。
陆渊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沉凝到极致、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意,让他将余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回府。”
陆渊的声音低沉冷冽。
话音未落,人已踏上马奴刚摆稳的脚凳,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垂落的靛蓝色车帘之后。
能让相爷中断朝会,如此火急火燎赶回去……定是府里出了天天的事。
徐明心头剧跳,不敢有丝毫耽搁,猛地攥紧缰绳跃上车辕,手中长鞭凌空一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驾!”
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急促地滚动起来。
车厢内光线幽暗,陆渊靠坐在车凳上。
缓慢地将左袖袖口轻轻掀起,冷白色的腕间,赫然嵌着一粒殷红如血的圆点,约莫绿豆大小。
这便是母蛊。
没有人知道,他将母蛊种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在朝堂上,这红点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虽只一瞬便隐去了。
但他感知得到,那是子蛊传来的。
要么她出事了,要么她……逃了。
不管哪一种,他都绝不允许!
节因用力而泛白,陆渊眸底寒光凛冽,声音穿透车帘:“在快些。”
“是。”
徐明再度扬起马鞭,马儿嘶鸣一声,跑得更快了。
很快,马车便驶进了相府,在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要往东院的方向去时。
陆渊的声音再次传来:“去闭阁。”
徐明握着马鞭的手一顿,心中恍然。
原来相爷这般十万火急地赶回,是为着夫人啊。
他立即勒紧缰绳,熟练地调转马头,车轮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朝着相府西南角那最荒僻的院落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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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阁,位于相府西南一隅。
此地经年荒废,路径被肆意疯长的野草和湿滑的青苔覆盖,高大的古树枝桠横斜,浓荫蔽日,马车根本无法通行。
陆渊与徐明弃车步行。
两人皆有功夫在身,步履轻捷,踏过荒径,很快便到了闭阁外。
入眼的是破败倾颓的景象。
院墙斑驳,爬满枯藤,仅存的半扇门扉朽烂不堪,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仿佛垂死者的叹息。
陆渊的脚步在院门前停下,目光沉沉地扫过这片荒凉,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
这里,他并不陌生。
幼年时,他因着性情阴郁孤僻,远不如兄长那般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他便成了这府中最不受待见的存在。
一点微末小事,动辄得咎。被罚入这闭阁思过是家常便饭。这荒僻冷寂的院落,他住得比自己的寝院还要长久。
那些被遗忘的,带着霉味和刻骨寒冷的记忆,随着眼前更加破败的景象,倏然翻涌上来。
只是……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孱弱少年。
他是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当朝丞相!
陆渊眼底最后一丝波动被强行压下,恢复成惯常的清冷淡漠。
他抬步,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吱呀。”
门轴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屋内,空无一人。
昏暗的光线从破损的窗棂透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那张破旧的桌子依旧在,桌上的油灯早已熄灭,灯芯焦黑蜷曲。旁边散落着几张抄写过的宣纸,墨迹未干透。却不见人影。
徐明紧随其后,探头一望,下意识低呼出声。
“咦?夫人怎么没在?”
见陆渊脸色不好,徐明暗骂自己嘴快,慌忙找补。
“许是夫人将家规抄完了,自行回了离院歇息。”
陆渊淡淡看过去。
徐明被那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慌忙垂首。
“属下……属下这就去找。”
没一会儿,徐明去而复返,脸色复杂凝重。
“相爷,夫人被带去了阑院。秦太医也被叫过去去了。”停顿了一下,悄悄觑了陆渊一眼,添了一句。
“是老夫人下的令。”
“轰隆——”
天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惨白的电光撕裂铅灰色的天幕,映得陆渊脸色森寒可怖。
须臾,他转身大步离去,紫色官袍衣摆在空中刮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徐明紧跟上去,他不明白。
给夫人种下离蛊,用夫人的血做药引,这,不是早计划好的么?
相爷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
-
阑院正堂,沉水香在鎏金博山炉中无声氤氲。
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一身深青缂丝锦袍,衬得她本就肃穆的面容更添几分刻骨的冷硬。
发髻纹丝不乱,仅簪一枚色泽沉敛的墨玉珠钗,那点幽光,是她身上唯一的华彩。
手指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缓慢地转动着,珠串相碰,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堂内的沉寂。
老夫人眼皮微抬,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疾步入内的陆渊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渊儿?这个时辰,你不在朝堂理事,怎会突然回府?”
陆渊的脚步在堂心顿住。
他朝老夫人方向草草一揖,目光却如鹰隼般直直刺向主位。
“她在哪?”
“嗒。”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并未立刻回答,眼睑微垂,目光却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移向右后方。
那扇紧闭的木门。
无需言语,答案已昭然若揭。
陆渊的下颌线条骤然绷紧,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气,堂内的温度也随之降到了冰点。
他一步踏出,就要越过老夫人,走向那扇门。
“啪!”
老夫人手中的乌木佛珠被她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莫不是忘了?!这是早定好的,是你亲自点头应允的。”
“若不是她体质特殊,适合种下离蛊,她一个微末的商户女,怎能一跃成为相府夫人?”
“这是她该担起的责任,是她的命数,也是她存在的价值。”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声音放缓。
“渊儿,你是陆氏盛兴的希望,是摄政天下的丞相。大业当前,岂能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乱了心神?”
“这,不该是你!”
陆渊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是啊……
这本就是计划好的。
在离蛊种入她体内的那一刻,一切就已注定。
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容器,一个工具。
这一天迟早会来,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
这本就是他……亲手为她铺就的……路。
窗棂外透进来的光线,落在陆渊俊美的脸上,在他高挺的鼻梁处,划下一道锋利的线。
一边脸被照亮,令半边脸却隐在阴影里。
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他眸色几度变幻,终是将所有情绪都压下去了。又变回了那个清冷淡漠,深不可测的陆相。
仿佛方才的失态,不过是一场幻影。
他确实是着相了。
陆渊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去。
然而。
双脚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缚,又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水,任凭他如何都抬不起分毫。
“我去里面看看。”就看看。
陆渊推开门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
几盏烛火在角落里摇曳,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墙壁上,仿佛幢幢鬼影。
陆渊一眼就瞧见了被绑在小榻上的明妩。
她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散乱的乌发黏在汗湿的鬓角。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唇瓣毫无血色,干裂起皮。
整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即将破碎的玉人偶。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陆渊心脏骤然一缩。
不及理清那陌生的钝痛,便见秦太医手中小刀寒光一闪,刀尖正欲划向明妩腕间。
“住手。”
秦太医的手猛地一抖,刀尖险险停在半空,惊疑不定地看向陆渊。
躺在另一张榻上的齐蓝侧头看来,眼中飞快掠过一抹心虚,随即挤出温婉笑容。
“相爷,不用担心,我还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