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陆渊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明妩身上。
榻上一直无声无息的明妩,喉间忽然逸出一声极其微弱,破碎如幼兽哀鸣的抽气声。
“……疼……”
那声音细若蚊呐,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在陆渊紧绷的心弦上。
他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明妩干裂苍白的唇瓣,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意识地,本能地呼唤着什么。
“……阿……渊……”
陆渊瞳孔剧震,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地破土而出。
他以为不会在意。
可当他看到她苍白如纸,被缚在榻上,如待宰羔羊;
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泪水没入发髻里。
看到,她放弃挣扎。
看到,她那双曾经盛满星辉,满满都是他的杏眸里,只剩下死寂,再无一丝光亮。
还有那声"阿渊"。
……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将那东西都拆了。”
一声厉喝,带着雷霆怒火,与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骤然炸响。
“相爷!”
秦太医不敢置信,计划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成功了,相爷却要在这个节骨眼放弃?
陆渊已大步朝明妩走去。
齐蓝的小榻在明妩的旁边,她见那高大身影走来。以为他是担心她,是来看她的。脸上浮起一抹娇羞的笑。
“相爷,我……”
话未说完,陆渊已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停在明妩的榻边。
齐蓝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恨意翻涌,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示意秦太医动手。
她要抽干明妩的血,要她死!
秦太医在陆渊慑人的目光下,哪敢再动?
陆渊蹲下身,低头凝视着明妩。
她依旧安静,鸦羽般的长睫纹丝不动,唇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惨白透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但他清楚:他不想看她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更不想她死。
他想看她笑,看她鲜活,看她明明害怕却强装凶狠的模样……
陆渊抬手,毫不犹豫地拔掉了扎在明妩腕上的空心银针。
秦太医脸色大变。
“相爷!不可啊!离蛊已被完全激活,此刻强行中断,蛊虫反噬,齐蓝姑娘恐有性命之忧……”
齐蓝也失声尖叫:“相爷!别……”
“闭嘴!”
陆渊厉声打断,目光自始至终只看着明妩,看着她因为他握住她的手,而微微蹙起的眉心。
那细微的反应,像一道光,刺破了他心头的阴霾。
她还活着,她还有知觉。
“救她!本相要她活着!”
他的目光扫过那根连接着明妩与齐蓝的透明软管,眼中戾气翻涌,毫不犹豫地抬手。
“嗤啦!”
坚韧的软管被生生扯断!
“啊——!!!”
齐蓝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那断掉的软管抽走了她赖以生存的源泉,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淋漓。
陆渊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她一丝。
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想要触碰明妩微凉的脸颊
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顿住。
他看到了什么?
她紧闭的眼睫下,那细微的蹙眉已然消失,仿佛刚才的痛楚只是他的错觉。她又回到了那种毫无生气的,彻底的安静里。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
“阿妩……”
他低唤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陆渊的心,彻底沉下去。
他猛地直起身,对着早已吓呆的秦太医和闻声冲进来的仆从,厉吼。
“愣着干什么?!传所有太医!救不活她,太医院提头来见!”
太医们很快都围了上来,用尽全力救治。
陆渊站不远处,看着那小榻上气息奄奄的人儿。一种尖锐陌生的痛楚碾过五脏六腑。
他以为她是容器,是棋子。
他以为她的心死枯萎,与他无关。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
直到此刻……
他才惊觉,有什么东西,早已在他毫无防备时,悄然生根。
-
意识,仿佛沉在冰冷黏稠的漆黑深渊。
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无形的巨力狠狠碾回原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令人绝望的虚弱。
将她牢牢囚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终于刺透了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明妩的眼皮重逾千钧,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视野里,只有模糊晃动的光影,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的水。
耳边是持续的嗡鸣,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鼓噪,其间夹杂着极低,极模糊的交谈声,时断时续。
“……脉象……如何?”
“……回相爷……有母蛊……夫人险关已过……只是……”
“药?”
“……煎好了……这就……”
这些声音钻入她混沌的脑海,带着一种遥远不真切的虚幻感,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倏地,一团温软湿热的东西贴了上来,强势地撬开她紧闭的唇齿。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苦涩,在她口中弥漫开。
她下意识地蹙紧眉头,舌根本能地向上顶去,想将那苦涩的东西抵出去。
然而,舌尖才一动,就被一条更加强势的“巨蟒”死死缠住。苦涩的药汁被强行渡入喉咙深处。
她被迫吞咽,那极致的苦味瞬间冲上鼻腔,激得眼角不受控制地沁出泪来。
“呃……”
她挣扎着想偏开头。
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牢牢扣住了她的后颈。
指节深深陷入她散乱濡湿的发间,力道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
灼热的气息,再度覆压上来。
这一次,唇齿间弥漫开的,竟是一□□人的甜。
明妩正苦得发蒙,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迎上去,想要攫取更多。
迷蒙混沌间,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哑的闷哼。
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骤然顿住,随即变得粗重起来。
紧接着,仿佛有无数条滑腻的蛇,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
勒住她的四肢,缠上她的颈项,将她拖向更深的深渊……肺腑间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抽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那束缚着她的力量松开了。
明妩心下一松,残存的意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地向更深的黑暗坠去。
“阿妩……”
-
明妩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透过低垂的绯色纱帐,能望见外面渗入的阳光,氤氲在纱帐上,宛如洒了一层浅淡的碎金。
春楠卷起纱帐,阳光唰地倾泻进来,洒在床下的小榻上。
她眼圈红红的,眼眶里还有泪水在打转。
见到明妩是真的醒了,她抬手用手背粗暴地摖干脸上的泪,破泣为笑。
“夫人,您醒啦?”
明妩问:“我睡多久了?”声音沙哑得在粗粝的木屑上摩擦过。
“夫人昏睡了一天一夜了。相爷一直守着夫人。今早朝中有紧急军情要处理,才走的。”
明妩当没有听到,她左右看了看。这屋子装饰得很精致,家具用的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琉璃花瓶,瓶子插着几支刚摘下来的海棠花。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东院,是相爷专门为夫人布置的。”春楠一脸得意。
“什么?”
明妩大惊,这里是东院?她不要呆在这里。
“春楠,扶我起来,我们回离院。”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只是四肢百骸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才抬起上半身,就又软绵绵地跌回锦被里。
春楠忙道:“夫人,您千万别动。太医说了,您身子太虚,得静养。”
“奴婢知晓,夫人现在心里难受。”
“可夫人,您被抓过去是老夫人下的令。她们是趁着相爷上朝时动的手,相爷并不知情啊。”
“相爷因担心夫人,连朝会都没散,就急着赶回来了,可见相爷心里是有夫人的。”
“心里有我?”
明妩嗤笑了一声。
目光空洞地望着绯色纱帐顶端繁复的祥云图纹。那图纹此刻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他若无此意,秦太医怎敢?”